狸影如电，踏露破风。武祯化作灵狸，沿着西郊密林的幽径一路骤驰，枝影婆娑间潜伏着尚未散尽的戾气。待她收起爪牙，俯身察看山婆娑残破的尸骨，指尖触及焦灼与寒意交织的痕理，心底已然笃定——这一桩血案绝非寻常修士所能为，手段阴狠，规避天机，似有禁术踪迹潜隐其中。她眯起眸，耳畔只有风声穿林，林梢深处却仿佛有人以目相窥，虚虚挟着一线冷笑。
城中另一隅，静室沉香缓缭。梅逐雨盘膝端坐，念息一入泥丸，心海却不受控地翻起涟漪——武祯俯身渡气时温热的气息，几欲穿心。他眉心微蹙，倏而自责：修行不净，心生绮念，岂可任此幻像成痴。他忆起师门清规，叩心内观，掐诀压下浮躁，运指如风，将那一帧荒唐春梦封于识海最深处，只留一线清明悬在眼底。静室再度寂然，窗纸外却有风过竹影，似与他压抑的心事相互呼应，消而未尽。
妖市依旧灯火如昼，人声鼎沸，贩卖生死与秘术的摊台鳞次栉比。灰长老负手立于一幅旧壁画前，神色淡漠，像是西郊血案与他风马牛不相及。武祯现身，言锋如刃，直指西郊。灰长老却笑而不答，转而讥诮她半妖之身，连猫公的威仪也被他一寸寸拆解于冷语。四野窸窣，几道隐伏的身影自暗处现形，凌霄当先出列，冷声指认——亲眼所见灰长老施展游神之术。霎时群妖哗然，风声四起，市心成沸。武祯不与多辩，抖腕唤出流光鞭，那鞭身似雷蛇环绕，寸寸泛起血芒，带着掩不住的凛冽，直指魂魄出游后的反噬痕。灰长老面色一滞，转身欲逃，刀光未起已被流光截去后路。鞭影破空，如惊雷连霹，落在他脊背，每一记都伴着逼问——私纵鼠妖可有？勾结山婆娑可有？谋害同族可有？罪状一桩紧过一桩，血痕在衣背开出一朵又一朵阴红之花。待其趴伏不起，武祯亲自押他入妖狱，言辞清厉，要以此正妖市之风，驱浊除秽。
狱火阴冷，无字书独自前来，目光像一把经年未鞘的刀。她不欲多言，手段却冷酷决绝，打算以日夜酷刑换心头之恨的片刻消解。灰长老气息奄奄，终于松口，断断续续道出缘由：夺取雷击木确为了'保无化骨'，但其中真实旨意——他闭而不吐，言如雾障。他仍不忘挑拨，眼神幽幽地落在无字书脸上：你以一张白纸入妖市，又岂能真做到心无一尘？这淡淡一句，像钉子，悄悄钉在听者心底。无字书垂目，无言，指节却在袖中悄然攥紧，关节处泛白，似在与自身暗处的回响角力，沉沉未决。
柳府檐下，风拂纱帘。柳太真已然不堪梅四屡次上门驱邪的惊扰，一怒之下命人将他绑在院中老树下以安其心。武祯闻讯匆来调解，梅四却梗着脖颈不肯服软，声称柳府必有蛇妖潜伏，更怀疑柳太真已被妖邪附体。两边扯争之际，他一把扯落柳太真的外衣，风光一时尽失。梅四猛然回神，满脸飞红，手忙脚乱捡起外衣为她披上，又像被火烧脚般溜出府门。柳太真又羞又恼，武祯只得安言相慰，心底却也隐隐觉得事有蹊跷。
恰在此时，村中又报瘴气作祟。武祯与柳太真星夜兼程，驰赴村落，远远便见屋舍缭绕黑雾，三名村民面色青紫，气息微弱。正焦急间，一声女子尖叫破窗而出，指着浴所怒斥有人偷窥。武祯跃身破门，拎住一名狼狈男子，谁料梅逐雨从暗处一眼认出：此人竟是常曦宫的师弟霜降。他碍于身份不便相认，只好将真情按下。霜降连忙分辩，自称常曦宫天师，山中迷路燥热难耐，脱衣乘凉不慎滚落，遂致误会；为证清白，他取出法宝言可吸瘴救人。梅逐雨见他错摆香炉，术式百孔千疮，只好暗中掐诀补全。片刻，灰黑之瘴如丝线般被引入香炉，三名村民缓缓转醒，体温回温。霜降还浑然不知有人托底，受了满屋叩谢，神情间有几分洋洋。武祯正欲回头同梅逐雨分享一笑，却见那人早已悄然而退，只留檐角风动，影痕一缕。
梅逐雨潜身暗处，生怕被霜降看穿面目，昔年常曦同门之谊，而今反成他最不愿触碰的险处。武祯见霜降颇有本领，便邀其同乘返城。谁知车中二人一对目，气氛先冷后熟。梅逐雨先发制人，淡淡一声'十一弟'，霜降会意，沉默应承，算是认下这一层。他转过头向武祯含笑解释，二人不过同乡旧识，偶尔相助无他。武祯不动声色，心底却如井底投石，漾起一圈圈疑云。入京之后，梅逐雨与霜降匆匆辞去，背影在昏灯下越走越远，仿佛刻意与她隔出一段不可言说的距离。她望着那背影，心中某处轻轻一沉，隐感此番举动另有深意。
夜色深浓，灯影如豆。霜降在梅逐雨住处道出隐情：自大师兄执掌常曦宫，门规骤厉，考核苛刻，他久受掣肘，心生退意，遂擅自下山投奔旧人。梅逐雨听罢沉吟片刻，终允收留，但立下三条规矩——一则以表兄弟相称，不涉门墙之旧；二则绝口不提常曦渊源，以免枝节横生；三则不得擅作主张，凡事先报，以免引祸上门。翌日清晨，霜降甫一醒来便见屋内另有其人，当即抽刀在手；闻化被惊动，抄起扫帚就上，鸡飞狗跳一通乱撞，直到相互报上名姓，这才满脸尴尬地笑作一团。桌上清粥小菜清淡如水，霜降筷子在碗沿敲了又敲，眼底写满肉欲。梅逐雨看在眼里，只拎起卷宗匆匆出门，说去赚几个辛苦钱，晚上买肉回来解馋。
玄鉴司衙署，檐铃轻作。柳公慎为西郊之案亲至问讯，徐鸾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个头绪。梅逐雨不疾不徐，呈上结案卷宗，条分缕析，将妖市与禁术的脉络一一摊开。柳公慎正欲口出褒奖，梅逐雨却忽而抬眼，恳请接掌司使之职。此言一出，厅上气氛如落冰窟，旁侧的徐鸾脸色当即挂不住，眉间寒意直逼人。梅逐雨神色如常，既不卑也不亢，似将一切算计于心。与此同时，武祯因梅逐雨屡屡推辞邀约而生出几分失落，心情郁郁，便与无字书、斛珠等人说起霜降，言辞并不直白，只是轻轻探问，试图在同伴的只言片语里，拨开一角迷雾，窥见那位自称天师的少年，以及梅逐雨刻意回避背后的真正缘由。
天色翻页，诸般线索如细线交织，牵扯出更深处的暗潮。妖市仍喧，狱门仍冷，许多人将真心藏在袖里，将刀藏在笑里。武祯把玩流光鞭，鞭身尚留余温，指尖却微微发凉；梅逐雨端坐案前，卷宗叠作小山，心湖却在某个名字起落时泛起细微涟漪。灰长老在囹圄中沉默，目光像一尾深夜的鱼，偶尔翻起一道冷光；无字书回到屋里，对镜端详，镜里人清俊，目光却不再如初来妖市那样一片雪白。隐隐地，雷击木、无化骨、游神之术、瘴气之祸、常曦旧人……所有的词语彼此吸附，像一张正被拉开的网，越拉越紧，越紧越痛。谁站在网外，谁身在网中，尚未分明。唯有风声在檐角转了又转，提醒众人：真正的较量，才刚刚露出锋芒的一线。
穷冬未至，坊间却早已清冷。霜降见师兄持家素来清俭，案上素蔬寡味，他不忍再添负担，索性提袍拂尘，在街角支起卦摊。纸伞斜撑，竹简压角，从清晨到黄昏，行人如潮却皆是匆匆过客，半分询问也无。腹中鼓响之际，一缕醇厚肉香破空而来，馋意直勾心肺。他循香望去，只见斛珠倚风而立，笑里含光，手举一枚热腾腾的鸡腿，于香气里招手，将他引往城东一处久无人居的荒宅。斛珠言此处夜夜有异响、形迹古怪，恳托他出手缚妖，言辞既恳且急，霜降便强打精神应下。
荒宅门户倾圮，牖纸尽破，风从梁缝穿过，呜咽如哀。断垣残壁间有野猫疾掠，枯井上蛛网叠结，昔年人声俨然成了尘埃。霜降执灯逐屋细看，所见皆陈腐朽败，并无邪气扑面，他却不由劝斛珠莫要疑神疑鬼。斛珠似笑非笑，偏偏故意自称乃妖，试他胆色。霜降扬眉不信，取出法器，正色言道妖物大抵形骸狰狞，面目难观。斛珠闻之不悦，指尖微动掐诀，屋檐朽木应声而断，碎板呼啸坠落。说时迟，那时快，木板偏偏斜折向她，霜降心下一惊，纵身扑去，以背挡之。木屑四溅，疼痛滞在骨里，斛珠蓦然怔住，胸中怒浪散作细雨，难言的复杂心绪在眼底悄悄铺开。
正是气息未定之时，蒲团在地一转，竟化作垂髫稚子，眉眼灵动，笑意狡然，绕着霜降飞窜，轻巧如燕。霜降连连施法，法器光芒交错，却连对方衣角都拢不住。他急忙翻出《妖物志》，手指滑过纸页，试图寻得'蒲团妖'的一条半策，抬眼间那孩童已如雾散，无影无踪。斛珠倚柱观阵，看得饶有兴味，抚掌笑赞，嘴里连声称他'手段高明'。这若有若无的揶揄，竟令满室颓败添了几分活色生香。
另厢，梅逐雨闻霜降擅入荒宅，恐其涉险，衣袍未整便疾步赶来。方入院，便见武祯立于廊下，夜色沉沉，将他眼神里的锋芒映得分外清明。二人目光一触即分，武祯挑眉相询，梅逐雨却将万绪暗藏，只自责几句，绝口不提当年唇齿相渡的旧事。武祯细看他的神情，误作他忧心仕途未顺，便放缓声气，劝其不必为世俗所困，守住本心才是大道。温言入耳，似春水破冰，梅逐雨胸臆间一方冷寂被悄然捂热。
未及再谈，霜降已捧着法器雀跃而来，兴冲冲在梅逐雨面前比划，唇角昂起，眉眼里盛着小兽般的得意。梅逐雨看他心性，早知其脾气难驯，于是向武祯与斛珠拱手致歉，言霜降心智未稳，莽撞难免，话音未落，便扯着他衣袖匆匆离去。待二人身影隐没，武祯折返荒宅，与无字书合力施法，一咒困住刚才作祟的蒲团妖，随即问它缘何收留院中群猫。那稚子神态一敛，低声道此地昔年是香火鼎盛的小庙，后来城外立了观音阁，香客流转，他独在破屋抱影自守，只剩拾取流离的小猫，以爪鬓抵御孤寂。武祯闻之恍然，叹气不语，遂询可愿迁去妖市栖身，蒲团妖眼神一亮，爽利应允。
夜深灯冷，梅逐雨独坐榻前，掐诀调息，心境如潭。霜降轻推门扉，直言不讳，追问常曦宫何以遭长安百姓诟病。梅逐雨沉吟少顷，道常曦宫百年避世，自认不染尘埃，却留给宵小可乘之隙，借其名义行骗谋利，使人心积怨。言至此，他劝霜降收敛锋芒，莫与流言争锋。霜降闻之不服，胸中倔火腾起，执意要以真本事为宗门正名。彼时彼刻，无字书亦在另一处调配灵药，以熏蒸之法佐武祯复元，药香袅袅，似将旧日妖力一点点唤回。
不多时，梅逐雨受封玄鉴司司使，毕其数年夙愿。堂中文吏武胥口称贺唁，眉眼却浮着难以遮掩的轻蔑，像一层薄霜覆在礼数之上。徐鸾在角落默默收拾行装，贬官返乡的命数既定，他却无怨色，唯有释然与清明。他暗服梅逐雨的才具，临别前引其入一处密室，壁上悬着一幅长安诡案密图，星星点点的朱痕皆为妖气缠绕之处。徐鸾抚图长叹：长安根脉盘错，常曦宫湮灭百年犹未解平，凡人何以斩妖？言至哽处，他并未推诿，只说不忍再见同僚枉送性命，遂将此图郑重托付于梅逐雨，眼里是撤守前最后的坚定。
月初更替，梅逐雨入案禄阁，欲调阅'天火'旧档，尘封卷册散着微微檀香。忽闻帷幕后有缀玉轻响，武皇后亲临，自称阁中主事，笑意里藏针，言区区案宗何劳司使亲查，更以威仪施压，试他锋稜。梅逐雨神色如常，三言两语剖明缘由，条理若清泉见底，不动声色间已立下尺标。武皇后目光一转，赞赏之色从眼尾漫开，话锋亦柔。此际武祯闻讯赶来，见长姐对梅逐雨频频颔首，眉心骤松，悄然吐去一口不知积了多久的气。
二人并肩欲离，忽闻内院有宫女一声惊呼，簌然如秋叶落阶。众人循声而至，后园荷塘旁，花树低垂，花瓣竟沁出细细血丝，露珠掺着猩红滚落，滴入水面，泛起斑驳冷光。微风一起，血色晕开，如薄雾浸染整片荷影。众目相觑，心底各起波澜：未散的妖气轻如烟，却在这静好宫苑里悄然回潮，新的章回，已在这抹不祥的红里无声铺陈。
宫城深处，白茶古树一向以枝叶扶疏闻名，四季清润，唯独惜花如金。半月之前，它忽而雪色繁英、片片纷飞，恍若冷月轻按的一场白雪。自那夜之后，月上三更，常有纤影临树，依干而立，低语如丝，似将藏于心底的潮声一寸寸倾落。宫中侍卫悄然禀报，武皇后念及沅真公主素来将此树视若至宝，当即下令秘而不宣，不许近前惊扰。众人疑云重重，终究不敢违逆。武祯循迹而探，在一片寂明中察得细微端倪，几乎立时点破那徘徊女子的身份，却只是收敛眉目，未向梅逐雨吐露半字。
宫墙之外，风过市井，尘色有暖。斛珠领了除妖酬劳，顺手递予霜降，眼角却被他腰间悬挂的七色狐尾坠所牵。她出言索要，语气里带着些许玩笑。霜降笑而不讳，道此物非真狐尾，不过兔尾染色而成。斛珠闻之一怔，随即含笑颔首，心中暗设的刺意便轻轻松动。他们话锋一转，说起梅逐雨与武祯。霜降断言两人看似无交，实则交情深密，偏又不似旁人揣测那般多情。他谈及师兄，神情笃定：梅逐雨表面淡薄如水，内里却是岩心一般的坚决，一经认定，旁人言语如风过石，留不下痕。至于儿女情长，他更似远山，寂然不应。
当夜月华薄冷，御花园深亭静如空壳。白茶树伏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幽光，仿佛在呼吸。忽有艳红衣影翩然至，似一缕朱霞悄悄拢向月影，梅逐雨凝眸一望，是沅真公主。她掌中托着一只青瓷小瓶，将御医秘制的药汁细细灌入树根，眉峰紧蹙，忧思如结。武祯这时自暗处现身，指中掐诀，以术遮月，轻敲神识，使公主昏然入梦。她与梅逐雨略一对视，便使了个眼色：请他先送公主回寝，自己留守树下探查来由。
梅逐雨的背影渐行渐远，园中只余风与树的低语。武祯对着白茶，软声问询。树皮上隐映出半透的人形，白茶精形容俊秀却苍白如纸，身躯虚薄，仿若一阵风便能吹散。他缓缓言及旧事：多年前灵智初开，偶遭灾劫，幸被沅真所救，自此她常来树下低诉闺阁寂寞。白茶精心怀感念，学形化人，欲以一树繁华回报深恩，谁料毒蛾潜伏，日日噬啮，形神皆损，寿烛将尽。武祯闻之，眉心轻蹙，怜其一片至诚，又恐沅真心绪伤折，遂取千花蜜酒，倾入池中，以香牵引，令群蛾纷坠如雨，毒患始解。
另一头，沅真在寝宫惊魂初醒，心念如箭，急欲再赴白茶前。她看向梅逐雨，语气恳切，直言此树于她已非寻常景物，几与性命相系。她反问梅逐雨：世上可有一人，令他愿将清寂让出一方？梅逐雨听罢，心湖微震，脑海里倏然而过的，竟是武祯淡淡的眉眼。及至他返至树下，见地上蛾翅成泥，白茶透出新生的清气，方知武祯巧以蜜水破局，护得本性澄明。他由衷赞她见识宽博，方欲上前一步，道谢在唇，武祯却已先近一步，光影相和间，他又悄然后退。她不着痕迹地收了步子，只笑说送他归去。临别时，他回眸那株白茶，见其无恶念无戾气，如赤子怀抱一朵微光，便收起捉拿的念头，将锋刃安回鞘内。
同乘一车，穿过夜色的廊道，车轮沿石面辚辚，经过梅府门前。昔日泥路，经年溅衣，如今已平整宽阔，可容辇马并行。武祯目光一转，唇畔淡生笑意。梅逐雨顺着她的视线回望，只淡淡道，此路本该如此，不足为道。话轻如尘，心却不免波起。及归书房，他独坐灯下，案上纸墨无言，胸臆烦乱难平。霜降见他失色，恍然明白：那位素来清心寡欲的师兄，大概也被俗世风月轻轻触了衣角，似一滴春雨悄悄渗入深石，岁月一长，亦能开出花来。
朝堂事未了，案牍仍繁。武祯与无字书配作一双巧手，措辞周全，终令柳太真松了剑眉，不再深究白茶精滞留人世之过。无字书另有新报：有人四处搜寻《妖诡札记》，此书两百年前由柳太真以'白蛇郎'之名所著，里头讳莫如深，谈玄论惑，皆是世间异谈之魁。柳太真亲自追迹，竟见求书者乃梅四。那人热诚非常，面对她的冷淡也不退步，缠问章法，尤对'女惑篇'推重，以为其笔锋之锋利、情理之微妙，冠绝同侪。语及要处，凌霄现身如电，风声一紧，梅四胆气几散。柳太真面色如寒，言语断绝他的痴恋，令凌霄将他逐去。武祯看在眼里，为这份一腔孤勇暗自叹惜，觉柳太真冷刃过重，未免伤人太深。
夜幕垂将至，云底雷息翻滚，天鼓隐鸣。妖狱深渊里，灰长老挣断锁链，拖着一身阴影潜入最深之所。那处囚着大妖玄虺，百年枷锁，屡逃屡缚，怨焰早灼心胸。他望见来者，唇角似笑非笑，偏以软语相诱，许以山海为盟。灰长老不动声色，却低声吐露：今夜二公将借天雷破邪，结界必生微隙，他须引雷入狱，借天象之力击开玄虺的牢门。玄虺闻言，双眸如渊，心底仇火蓦然更盛，狱中灵气乱作，石壁无声渗寒，如同一张即将撕裂的网。
与此同时，宫阙金光淡敛，烛影横斜。武皇后入殿进言，提议将'天火'旧案归还玄鉴司，且以重任试梅逐雨之能。她言辞沉稳，似以一层锦为他铺路，又似以暗潮试其舟。皇帝半倚龙榻，静听不语，目光深处波光轻泛，既见皇后信任之重，又想借此一试长安妖物之虚实。须臾，他轻轻一点首，诸般筹算便如棋子落定，静待风雷卷来，验明人心与妖影。
白茶树在夜露中收敛光华，沅真公主的梦里仍存树影的清香；梅逐雨窗前的灯火辗转微明，霜降站在廊下听雨，恍如听见命运轻轻拨弦。城中寻书者的足音未远，柳太真的冷意犹在，武祯的笑意却像一枚藏得极深的花蕾。天雷将裂，妖狱将惊，朝堂将试，一切未完，皆在悄然更替的呼吸里渐渐逼近。谁能在风雨来临前稳住心弦，谁又会在万钧霹雳里改写自身的命数，尚待下一曲回环细诉。
青白电芒陡裂夜幕，似几条银龙于云海翻身，刹那映得妖市辉如白昼。浮光之下，武祯立于阵眼，袖中雷意缠绕，指诀一合，结界如水波层层荡开；灰长老把握良机，挟众妖之力轰击牢门。铁链横亘，粗逾人臂，延至暗处尽头，却只见一条细弱小黑蛇被缚其上，眸光如墨、寒意幽幽。众妖心头一紧——那看似孱弱的蛇，正是昔年搅动风云、令百族色变的大妖玄虺，今朝竟以这般形貌重现人间。
雷声隐去，武祯提起雷击木，殷殷雷火在木纹间奔走，她趁势击毁'无化骨'禁器，压在妖市上方的煞气溃散如潮。恰在此时，无字书无声坠地，面色如灰木，脉息若有似无。众妖急忙施救，各施奇术，然其躯体仍若枯槁，毫无苏醒之兆。另一边，梅逐雨在烛影下翻检旧案，天火焚城三日之卷铺陈几案，字字沉重：长安城中水渠皆为秘法截断，千具尸身皮肉完好如生，却早断气；侥幸活口听到'妖影'二字，便如被针刺，噤若寒蝉。幸而武祯目光如炬，先一步护住无字书，待凌霄查验，方确认其未受煞气侵蚀，众人悬着的心略略落定。
斛珠记挂来日天灯盛会，笑言人间良辰不可辜负。武祯却扶额沉吟，料到'姐姐'定会借节俗之名将自己拘在眼前折腾一番，一想便头痛不已。梅逐雨念及礼制，遣霜降代玄鉴司出席天灯祭祀；霜降满腹不情愿，终究拗不过命令，只得遵从。偏在此时，梅四记起昨夜亲见小黑蛇破空的惊心一幕，清晨便急急寻到霜降，要他即刻出手，斩妖除祟，免其再祸城中。
节日将至，皇城隆重，武皇后亲至请武祯，言辞温厉，命其从头至尾相伴左右。武祯避无可避，只得精神强撑，登上高台，望着人群却目光涣散，思绪如风，惹得武皇后眉心微蹙。梅妃笑向武祯问愿，武祯直言'天下太平'，一句落地，换来皇后的几声冷笑。梅逐雨随后回以同愿，言愿天下清晏、百姓安康，倒叫皇后放缓神色，颔首称善，席间气息暗暗有了微妙的起伏。
夜色沉香，长安城鼓吹齐鸣、花灯如昼。斛珠在街头遇到霜降，揪着他袖角，非要拉他同去看灯吃果，嘻笑走入人潮。另一边，谢瑶与梅逐雨巧然相逢，久藏的心意终难掩，她开口便是嫁娶与师门，直说要引荐他拜入父亲门下，再结一门好亲。梅逐雨婉言谢绝，谢瑶恼嗔上涌，语锋渐利，认定他不过心怀他念、想做'县马'。梅逐雨虽未表白心曲，却不容他人轻辱武祯，回身反驳。恰此时，武祯自暗影中步出，眼神如霜，厉声驳斥，言简意遒、字字如刀，谢瑶霎时面色青白，羞惭无地，只能退避。
灯市深处，斛珠兴冲冲问起霜降的心愿，见他支吾不语，便提笔替他在天灯上郑重写下'发财'二字，霜降一瞥，眼底竟溢出几分孩童般的欢喜。梅四则豪气冲天，一口气放飞十余盏天灯，皆写'与柳太真结缘'，不料恰被路过的柳太真瞧见，她冷目一扫，袖风一振，拂袖便走。武祯本不屑此等祈愿之道，只当笑谈；直到梅逐雨手持一盏天灯而来，灯底烛火温柔映人，她终究提笔，写下一盏双愿：她求妖市太平，他愿人间清晏。灯影摇曳，愿字如星，随风升腾。
转瞬之间，万灯齐举，流光从坊巷蜿蜒至天际，如一河星汉倾泻，照亮整座长安。欢声笑语里，云层忽裂，一盏龙形巨灯破空而出，鳞影森然，自带威风。武祯与柳太真同时变色，一股冷冽妖气破帘而至。下一刻，龙灯大口喷吐烈焰，炎浪全城翻卷，霎时将万千天灯焚作火雨。人群仓皇四散，柳太真沉声示警，此乃玄虺所化，来意昭然若揭，专为诛杀武祯。烈火之中，谢瑶踉跄被困，武祯不顾自身安危，力挽其臂，生生拖出火海，又回身步入火场，欲断祸根。武皇后面色一厉，命侍卫全城救火，并下诏永禁天灯之俗，愿以禁令换众安。
火光映红城墙，武祯孤身对上玄虺，刀光电闪之间，她以身涉险，终究力有未逮，肩背裂开血痕，气息涣散，踉跄倒地。梅逐雨心悬如线，不顾阻拦，一步踏火海、直奔城楼；火舌卷衣，热浪逼人，他眼里却只有武祯坠地那一瞬的虚弱。郊外的湖畔，柳太真追上玄虺，冷意逼人，言词如冰，厉斥其祸乱苍生。玄虺未料她会为武祯背向同族，怒火直冲云霄，倏然蜕形，化作巨型黑蟒，躯体盘绕，几与蛟龙比肩。然其势虽猛，仍非柳太真敌手，不过三合，便被一掌震入湖心，溅起千重水幕；水波顷刻平复，湖面光滑如镜，静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城楼之上，武祯昏迷，神魂却被旧梦扯回。孩提之时那场天火再次燃起，屋瓦崩落、焦烟逼目，她嘶声呼救，天地茫然，无人应答。就在梦境将她吞没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破火而来，是梅逐雨。她猛然睁眼，残火摇曳，见他逆火而行，衣袍燃边，眼神执定。为护她，他竟从城楼跃下，以身挡劫，坠地时血光刺眼，旋即昏厥不醒。
室内烛影微摇，太医环立，脉案纷陈。武祯伸手一拦，将众人尽数屏退。门扉阖上，万籁俱寂。她俯身按住梅逐雨的脉口，指尖微颤，心中千回百转，终是咬紧银牙，调息运功，以妖力度入他体，逆转濒危之气。那股力道凶险非常，迸发即损自身，然她不作犹疑，任妖力在经脉间奔涌，与他残存的生机一点点衔接。窗外火线渐息，城中杂沓的脚步与哭号声远去，天地只余枯灯小火。她垂睫凝神，额上沁出细汗，既是对伤势的抗衡，亦是对宿命的对望——在人与妖、情与法之间，此刻她只愿换他一息安稳。
当黑夜的最后一缕烟尘被清风带走，长安仍在，不夜城却已学会在喧嚣之后沉默。无字书安卧，凌霄守于侧；斛珠和霜降在廊下小坐，悄声谈及将来；梅四捧着剩余的空灯，抬头凝望无星的天幕，想起那盏写着'清晏'的灯，眉间既憧憬又怅惘。武皇后新令已出，百姓自此再无天灯夜；而在这场火与光的交锋里，几个人的命运悄然扣合：玄虺的阴影尚未真正远去，柳太真的手却已握住了审判之刃；武祯的体内，妖力与心念并起，护住了一个将她从火海中唤回的人，亦在无声处，替这座城点亮另一盏不灭的心灯。
唇齿相接，妖力如细流渡入，他胸膛起伏渐趋平稳。武祯面色薄白，额上冷汗凝成细珠，却固执不肯停下，直至梅逐雨气息匀顺，方才压住胸口翻涌的虚弱，安静坐定。她心底隐隐一沉，像被某根无形细线轻轻缠住——此人于她有救命之恩。忆及火海劫中那一抹逆行的身影，心湖被惊雷击过，涟漪久不平。
清晓微光透窗，梅逐雨睁眼而醒。太医把脉，连声称奇，谓其伤势合拢之速近乎神迹，抚须惊叹'吉星庇佑'。待那一身药香的人影退去，屋内忽而静如水，彼此目光在空气里相触，仿佛风里有细碎尘光跳跃。武祯却把心曲收进眼底，面上仍是那分不肯低头的傲气，故作淡然言道：怕他死在武府不吉。话虽冷，转身便命人收拾厢房，备茶备膳，留他安心养伤。此中关切，绕过齿尖，悄悄铺陈在诸般细节里。
一桩原本当可传为佳话的相扶相救，经市井风口翻飞，竟逐渐变了颜色。茶铺里、巷口边，闲嘴添油加醋，话本般瞎编：什么武祯强迫不成，恼羞成怒，折断了梅逐雨双腿——荒诞的流言仿佛披着戏台的大靠，越演越烈，越传越怪。霜降与闻化因梅逐雨负伤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斛珠奉命去告，言其留府静养，二人这才落下心头大石。及至斛珠回府，见武祯对梅逐雨分外照拂，掌灯添被、悉心看护，连她都觉几分微妙，似有一缕淡淡的心香自无声处浮起。
'猫公动心了？'斛珠半是试探半是揶揄。武祯并未恼，只轻轻一笑，目色却晦明交织。若非梅逐雨舍命相救，她怕是又要丧身烈焰之中。她虽为猫妖，也会惧疼怕死。说到此处，眼波流转间隐有难言。那份自嘲、感激、戒备与温软，交织成一袭看不见的锦，纹理细密，连她自己也不肯细看。
无字书自沉眠中醒来，药苦如常。武祯特意从人间带了糖果来，搁在掌心，像把一段旧年时光轻轻递回去。当年她年少贪甜畏苦，是他拿糖哄她捱过一次次苦药；如今世事迁流，人影交错，糖味还是那股子干净的甜，甜得像被时光洗过。二人对坐，灯影恬然，旧事被轻声翻动，像是从尘封书页里飘出一抹温热的风。
门外柳太真静候多时，入内低声回报：玄虺脱狱。她推测有人借天雷之力破阵，而能驭天雷者，唯囚于妖狱的灰长老。纵使其身负禁制，被层层看守，武祯也明白，这几次暗浪都指向她而来。她阖上眼，指尖轻叩案面，眉间的锋气渐聚——待人间诸事稍定，那一段恩怨，终要给个了断。不是刀光，是心光；不是输赢，是不再逃避。
往后几日，武祯亲自照拂梅逐雨的起居。若他有离府之念，前脚刚动，后脚便被拦回。连斛珠都暗自咋舌：从未见她对谁如此上心。梅逐雨沐浴之时，送衣侍女才起步，便被武祯截了路，她自捧衣物入内。见他局促不安，武祯故意说起街巷风流，笑谈人间儿女的纸醉金迷。梅逐雨却眉眼清正，一言断之：情之一字，当至真至纯，不可轻慢。声如清泉，过耳便凉。武祯看着他，眼底有光，如薄霜迎日渐融，欣赏与怜惜一起生长。
另一边，天灯节夜色如绮。梅四追着柳太真一路至湖畔，风动灯影，水光四散。却不防被冷水泼了一身，慌乱里一屁股坐翻了什么，待回神，那'东西'已晕作一团小黑蛇。他索性揣入怀中，才知竟是法力尽失的玄虺。蛇口能语，见梅四不弃，忽忆百年前柳太真救他之事，古旧的恩义在夜风里再度苏醒。梅四初见妖物心头发怵，不多时便被这奇遇吸引，二者一谈一听，凡俗生活像被撕开了一角，露出另一方幽秘世界的影子。
自从久住武府，闻化做饭越发敷衍，霜降怨声渐多。偏这时玄鉴司同僚送来梅逐雨的饷银，话里话外暗示其或将入赘武府。两人闻言如被雷惊，面面相觑，各自打定主意要把这桩苗头扼住，当即拾衣赶赴武府。人未至，心先乱，担忧像潮水一般漫过脚背，愈走愈急。
梅逐雨于庭中风月之下对霜降坦然言明：他心悦武祯。然而常曦宫天师有戒，不得动情；且他旧事未了，不敢奢求姻缘。字字出自肺腑，轻却不虚。送别霜降与闻化回首之际，那只狸花猫正卧在廊下，半眯着眼，尾尖一甩一甩。此后，武祯常化猫态相伴，或枕书眠窗，或随他步履默默而行。霜降思及梅逐雨动情，不安如针，左思右想，决定以旁枝小事为托，给大师兄修书一封，唯愿此情莫深、莫痛、莫成劫数。
伤势尽愈，武祯这才真正放下心头石。人间事了，她独自返妖市，入妖狱见灰长老。幽狱阴寒，锁链叮咚，长老面色不动，佯作不知玄虺出逃。武祯一步步逼近，言笑之间割破遮羞的薄纱：借雷破禁，行的不过是苟且暗算之事，敢在背后行鼠辈之谋，却不敢于光下见真章。她抬眸，眸里锋芒如霜刃，轻声却决绝：'昔年你说，胜者王、败者寇。今日，我便以你的话为凭，清这场旧债。'话声落处，四壁似有风起，旧仇新怨，俱被这句轻声唤醒。
市井流言仍在风中折返，像无休的飞絮，落在不同人心头便生出不同的形状。武祯却已不再分神，她的目光越过喧闹与误解，定在更远处：有未竟的局，有未解的锁，有未平的火。梅逐雨的清亮身影落在她心上，如一泓泉，寒而不冷，净而不寡。若说情是劫，那也是一种渡——她曾渡他以妖力，他曾渡她出火劫；将来风雨再至，或许还要彼此相渡，方能抵达更明亮的天光。人间灯火与妖市幽光遥遥相望，一段缠绵与一场对决，并肩向夜色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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