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马面与魑魅魍魉的狰狞面具,在暗夜灯火间交替闪现,呼号恫吓之声此起彼伏,将何弼逼至心胆俱裂,支撑多年的伪善伪装顷刻崩塌。他面无人色,双膝发软,再不敢强辩分毫,只得将掩藏多年的丑行恶迹,一桩一件,吐露殆尽。
出身商贾之家的何弼,自幼便对士族门第心怀妒念,视其为一座高不可攀的城池,既渴望跻身其中,又对自身出身暗自羞惭。为了在长安立足,他将目光投向韦氏女韦葭,打起了攀附高门的主意。最初,韦葭对他态度冷淡,言谈举止间不无倨傲,韦葭之兄韦韬更是严词拒绝,处处设防。然而何弼一向深藏心机,言语圆滑,善于揣摩人心,他以柔情与忍耐日夜周旋,终令韦葭不顾宗族之议,毅然决然嫁入何家,与亲族为此反目。
韦韬早已洞见此人秉性不端,虽无确凿罪证,却从举止细节中察觉其狡诈阴翳,因此从不肯借势提携半分,反而在官场与市井之间多有掣肘。何弼将这一切记在心中,表面恭顺,暗里怨恨如火,渐成心腹沉疴。后来他经营失利,生意一败涂地,欠下巨债,数十万钱仿佛压顶巨山。危急之际,西市豪商史千岁伸出援手,却狮子大开口,要以'与士族佳人共度春宵'作为条件。何弼权衡利害,利欲熏心,竟将毒手伸向结发妻子。
他在韦葭茶食之中暗下药物,妄图让她在迷乱中任人凌辱,以换得借款脱身。未料药量稍轻,夜色将尽时天光微明,韦葭迷蒙间醒来,看清身侧之人竟是史千岁,一时羞愤欲绝,求生之念尽失。何弼唯恐丑事败露,传入韦韬耳中,先是软言哄诱无果,继而恼羞成怒,将韦葭幽禁于府中,拳脚相加,长年摧残,终使她神智错乱,疯癫发作。
彼时,胞弟何乾寄居府内,此人素有失眠痼疾,久受折磨,心性亦渐扭曲。某夜他恶念骤起,竟欲以湿纸覆面闷杀韦葭,以求清静。何弼权衡之后,却不肯让她就此死去,一则韦葭尚有'利用价值',二则史千岁早已将荒淫之事在金光会商贾间传得沸沸扬扬,与其遮掩,不如索性沦为可供取利的工具。于是韦葭被迫在府中接客,金光会诸多商贾趋之若鹜,皆以重金换取一夜温存,昔日清门淑女,竟被逼踏入泥沼深渊。
真相大白之后,厅堂之上杀机四伏,众人无不怒发冲冠。裴喜君率先按捺不住,疾步上前,挥手便是一记重重耳光,将何弼打得口角溢血,仍觉难消胸中块垒。直至卢凌风出言喝止,方才按住再挥掌之势。卢凌风揪住何弼衣领,寒声逼问余情,得知韦葭曾一度逃离魔掌,投奔兄长门下,何弼上门索人遭拒,韦韬更扬言定要取他性命。其后金光别馆扩建,掘地时意外发现韦、杜两家阀阅遗骸,旧案由此牵连,血债终难再掩。
案情梳理之时,苏无名细察韦葭病状,指出她疯癫之症时作时止,显见某些清醒片刻中,曾断断续续吐露往事。由此推断,韦韬必已得知妹妹所受奇耻大辱,故而在对何乾、以及其他同流合污者下手时,手段格外凌厉残酷。卢凌风闻言,胸中怒火难平,身为朝廷命官,本应冷眼视之,却仍不禁慨叹:诸如此辈伤天害理之奸商,即便碎尸万段,亦难与其罪相称。
另一边,朝堂波澜同起。崔相急入长公主府,将韦韬前后所为娓娓道来,力陈其人忠勇刚烈,胸怀纲常,所杀皆为穷凶极恶之徒,并非乱臣贼子。长公主素来看重士族门第,对韦韬原本不过略有耳闻,如今得知他为守护妹妹清誉、捍卫家族风望而挺身杀伐,目光难免一变。然而立国之道在于持衡,情理归情理,法度归法度,如何处置韦杜二人,她愿静观天子态度。天子对何弼一类贪婪狠毒之徒,向来痛恨入骨;杨勋更极力为杜玉辩解,称其行事虽重,却情有可原,且杜玉文武兼备,若得善用,必为朝廷栋梁。天子惜才之心虽起,却也明白杜玉背负多条人命,一旦从宽,难免被天下指斥偏袒士族,只得与长公主互观神色,片刻间各怀心思而不置可言。
卢凌风心忧韦、杜两家,欲为其开脱求情,未料韦韬态度决绝,坦然自陈:身为县尉,应当以法为纲,如今自己知法犯法,纵有万般隐衷,也难逃罪名,理当一并伏法,以儆后人。最终,卢凌风入公主府中,将案情缘由详加陈述。长公主闻言,思忖片刻,提出一番折中又不失锋芒之策:若韦、杜斩首,则何弼腰斩;若韦、杜不过腰斩,则何弼当车裂示众;另将史千岁永逐唐境,再不得入境一步。此议上呈,天子当即允准,并顺势采纳杨勋所荐,授西市令康元礼兼大萨宝之职,以整饬市肆。熊千年惶恐自责,请罪不迭,天子并未深究,反而封苏无名为万年县尉,命其谨记君恩,日后为民伸冤,不负此任。
行刑之日,秋风猎猎,长安城外刑场人山人海。何弼先被押赴法场,刀斧手当众施以腰斩,血溅尘沙,围观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只觉大快人心。及至韦韬、杜玉押上刑台,喧嚣之声忽然平息,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通道,只见韦、杜两家亲眷皆一身素服,步履沉稳。杜橘娘携青儿、崖儿立于最前,泪光未干,却强自抬头,郑重立誓:必将二子抚育成人,使其延续韦氏诗礼传家之风,秉承杜门春秋不坠之志,将来学有所成,当以忠君报国为先,不负家门,不负大唐。
二子心乱如麻,正欲跪拜哭号,却被韦韬与杜玉同时喝止。二人嘱咐后辈,身为韦、杜之后,绝不可沦为只会仰仗门第的懦弱子孙,当以诗书自立,以骨气铸魂。士族之风骨,不在血脉尊卑,而在胸中礼义与手中篇章。须牢记忠孝为本,持守清白,方不辱今日鲜血与牺牲。随着监刑官高声一喝'时辰已到',刑台上刀光倏然落下,火签掷地生烟,血色四溅。卢凌风含泪长揖,众人泣不成声,韦韬与杜橘娘这一对相敬如宾的伉俪,自此生死两隔,阴阳殊途。
刑毕之后,杜橘娘强自按捺悲恸,下令免设灵堂,不张扬哀哭之仪。她命人向韦葭隐瞒真相,只称韦韬奉命远征,戍边抗敌,或许多年不归,府中上下皆不得泄露半字。因为她深知,韦韬一生所愿,不过是护得家中女子清白安宁,不再遭受欺凌与羞辱。如今韦葭疯疾渐见好转,记忆亦有缺漏,若再让她知晓兄长为自己血溅刑场,势必再度崩溃。待韦、杜两家阀阅拼合完成,旧案落定,新冤得雪,她悄然立于花木掩映处,远远望着韦葭在芳草间嬉笑追逐,清风拂面,阳光洒落。那一刻,她仿佛看见韦、杜两家不屈的风骨,仍在尘世间悄然生长,从未消散。
与此同时,深宫之内,天子批阅旧卷,翻至有关仵作与殓容之条时,不禁停笔沉思。历来此等匠人世隶贱籍,纵有天资聪颖,也不得应试入仕,只能终身伏于檐下,为人视作下等。天子暗叹此乃不公之处:若一味以出身定人生路,岂非折损朝廷良才?他放下御笔,决意革除此弊,让有真才实学之人不再为籍贯所困,以正世人偏见。
此时,殓容师殷腰正在一处寒舍中为一名少女整饰遗容。她指尖轻抚,细察伤痕与痕迹,敏锐察觉死者并非自缢离世,而是被人伪装成上吊。她耐心向少女之父逐一陈明:指节瘀痕、勒痕高低、尸斑分布皆与自缢不符,一条条理路清晰,证据分明,终令老者心服口服,痛哭之余转而坚信女儿蒙冤。恰在此时,新任万年县尉苏无名到任的第一日,便接手了这桩蹊跷的'自缢'命案。一段新的查勘与追索,就在这片是非纷纭的长安城中悄然拉开帷幕。
夜色如墨,冷风透窗而入,万年县衙中却是一片寂然。案几之上灯火摇曳,昏黄光影映出一具女尸的轮廓。苏无名亲自俯身查验,指尖触及冰冷肌肤,目光沉如深井。颈间勒痕与指印清晰可辨,与殷腰先前所言毫厘不爽。若非殷腰未以脂粉遮掩死者脖颈,千丝万缕的真相,或已被轻易掩藏在脂粉香气之下,任人凭空臆测。此刻一切证据如线串珠,尽在苏无名心中徐徐铺陈。
老者早已将怀疑埋在心底,只是未曾点破。他对继室的行径了然于胸,那妇人素来行止不端,常趁他外出之时,与人偷情苟合,几次三番被死者撞个正着。表面的和睦不过是脆薄纸糊,一捅即破。案发当日,继室声称被女子悬梁之景吓得魂飞魄散,惊惶之下奔回娘家避祸,看似柔弱无辜,话语间却处处透出刻意。此种推脱,非但未减嫌疑,反令在场之人愈发觉察其中蹊跷。
褚樱桃奉命出马,身形矫健,目若寒星,很快便将那妇人与其姘夫一并缉拿归案。二人押解至案发之处时,殷腰正为女尸整束妆容,他的动作极为细致,似在安抚亡灵,也似在洗净尘世冤屈。苏无名与费鸡师站在一旁观望,只见殷腰指法稳健,神情专注如临大敌,却又带着一丝对死者的怜悯。二人不由暗暗称叹:此人虽身为仵作,却自有一份超脱俗世的清高和温柔。只是万年县久缺良才,苏无名心中颇为惜才,遂借口案情余绪未了,想以酒相留同谈。然而殷腰性情孤傲温冷,只淡淡拱手辞谢,转身离去,背影决绝,仿若与尘世功名无缘。
未过多久,褚樱桃押解嫌犯回到现场。面对铁证如山,再多狡辩也成虚妄,妇人与奸夫终究支撑不住,屈膝认罪。自死者撞破奸情之时,一切便已埋下祸根,今日不过是积怨成灾之果。案情由此水落石出,苏无名在卷宗上落笔,一案告破,众人心头沉郁稍减。事毕,他与费鸡师、褚樱桃依照徐耆长所提供的线索,循街绕巷,一路寻至传闻中'长安第一仵作'耿无伤的住处,欲一睹其风采。
门前院落幽深,杂草丛生。褚樱桃上前叩门,连敲数下,只闻'吱呀'一声,木门缓缓而开。一张青面獠牙的可怖面具从门缝中探出,黑洞洞的眼眶直盯众人,仿佛暗夜里潜伏的鬼魅。三人猝不及防,不由同时惊退半步。未及拔刀,便听那面具之后有人低声发问。苏无名自报名号,对方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庞,眉眼清丽,却藏有几分警觉与聪慧。她便是耿无伤之女,名唤酥蝉。
片刻之后,耿无伤亲自出面相迎,举止爽朗,眉宇间却隐约带着长年与死者为伍所留下的阴影。他笑言自己毕生以仵作为业,查验尸身、揭开冤案,难免得罪权贵,也惹怒亡者亲朋,因此遭人记恨、屡屡报复。为防骚扰,只得令女儿戴上狰狞面具以退宵小。言语虽轻,实则透着沧桑无奈。恰逢今日正是耿无伤七十大寿,大徒弟钟士载特地在长安名楼杜康酒楼订下'兰亭间'为师祝寿,二徒殷腰也会同席。苏无名闻言,起了几分兴致,便与费鸡师、褚樱桃一同前往赴宴。席间推杯换盏,费鸡师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耿无伤身染疮毒,遂主动提出为其诊治,言辞诚恳。
话尚未完,房门忽被推开,一名男子跌跌撞撞闯入包间。此人衣襟沾尘,却气息匆促,一眼看见满室宾客,其中尤以耿无伤最为醒目,立时怔在原地。他神色一变,连忙转身去看门外匾额,口中喃喃自语'走错了',随即匆匆退出,退入隔壁厢房。苏无名目光微敛,只觉其中别有深意。席间气氛陡然凝滞片刻。钟士载见状,压低声音解释,此人名叫董越,亦为仵作同行,其师葛九泉昔日任职刑部,与耿无伤积怨颇深,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往来。如今却误入其厢,难免令人心中生出几分微妙的警惕。
杯中酒尚温热,众人正欲再劝寿星一杯,隔壁'郿坞间'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将酒楼的喧嚣瞬间斩断。苏无名纵身起,率众如箭离弦般奔往邻厢。推门而入,只见董越倒卧在地,口鼻溢血,一支利箭自窗外贯颈而入,将性命牢牢钉死在这方寸之间。箭羽仍在微微颤动,仿佛宣示着幕后黑手的狠辣与从容。触目所及,无不惊骇。褚樱桃依苏无名示意,立刻飞身前往对街阁楼查勘,只片刻功夫便在地面发现新鲜足印,印迹清晰,显是行凶者仓皇撤离之痕。
苏无名回首环视兰亭间,只觉席上众人神色不一,惶恐与镇定交织。他冷静地一一看过去,蓦然察觉,今日赴宴之客竟无一俗吏庸民,全是仵作出身:有身经百战的老手,也有刚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一个箭杀,一间雅厢,却把整个仵作行当拉入这张无形大网之中。苏无名当即决定,将众仵作一并带回县衙问讯,以免蛛丝马迹就此散逸。
回到县衙之后,审讯厅内灯火通明。众仵作在堂上分列站定,神情或惶或怒,却无一人敢轻言辞职。苏无名依次询问方才赴宴缘由,众人供述大致相同:皆因一位自称'吕将军'的人物托人相邀,言明有好酒佳肴相待。众人虽从未谋面,但听其官阶不低,又看杜康酒楼是长安新贵,日常难得有机会踏足,自不愿错过这番排场。再者,对方先前交代,无论客人是否到齐,皆按时上菜。席间董越因嫌日光刺目,特地起身关窗,岂料便在那一瞬间,利箭破窗而入,直取其命门,众人眼睁睁看他倒地殒命,竟连凶影都难以捕捉。
苏无名并未就此满足,于是又传唤酒楼掌柜与伙计前来问话。掌柜战战兢兢,供出当日负责上菜与开窗的伙计名叫阿秋。此人素行不端,曾因偷吃客人菜肴被当场捉住,好在酒楼人手不足,掌柜念他伶俐机灵,未将其赶尽杀绝,便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自那以后,阿秋表面上格外勤勉,事事抢在他人之前,却不料命案一出,此人竟吓得落荒而逃,踪影全无,更添几分可疑。掌柜又称,预订兰亭间雅座之人并非那位吕将军亲自出面,而是一位号称'高五娘'的女子代订。酒楼行规向来不留真名,只以姓氏加称呼登记,因此一切来历皆隐于迷雾之中。
褚樱桃按图索骥,很快在城中一处偏僻小巷寻到阿秋。那人一见官差,吓得面无人色,转身就欲逃走,却终被利落擒获。押至公堂之上,阿秋跪地如筛糠,颤声供认,自己早被一名戴面具的陌生人收买。对方未露真容,只许以银钱诱之,承诺只要依言而行,便可保他在酒楼的差事不丢。阿秋自知底细不清,惶惧之心与贪念交织,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笔见不得光的好处。虽说行凶并非他手,但在整件布局中充当了帮凶一角,难辞其咎。苏无名权衡利弊,不愿将其一棍打死,只判了三记杖责,以示惩戒,亦为日后继续盘问留下一线余地。
随后,高五娘也被传至堂上。她衣饰鲜明,眼角眉梢带着市井女子特有的聪慧与圆滑,一口咬定只是受一名大胡子托付,代吕将军预订雅厢,银钱到账,事情办妥,自觉与命案无涉。她对那大胡子的容貌、来历多以含糊带过,只反复强调自己不过是中间人。就在堂上气氛愈发凝重之际,董越的徒弟前来认领师尸,神色悲痛却隐含一丝难以掩饰的不甘。他表示,董越接到请柬之时并未起疑,虽然仵作大赛在即,按理当闭门苦练,却依旧信心十足,坚信只要参赛,便能一举夺下耿无伤多年蝉联的'长安第一仵作'名号。
此话一出,堂中众人面色微变。苏无名本以为仵作大赛之事只在雍州府中悄然传开,不料消息早已风行整个仵作行当,人人皆有所图,有人求名,有人求利,也有人欲借此洗净旧日冤屈。费鸡师若有所思,忍不住低声推测,或许凶手出自仵作行内,借刀杀人,欲在大赛之前除掉心腹大患。苏无名却并未贸然附和,他素来谨慎,只淡淡摇头,认为此推断虽不无道理,却还远不足以锁定凶手身份。箭从何来?窗外何人?面具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仇恨与野心?一切仍在迷局中心。
另一边,耿无伤得知徒弟钟士载有意参加仵作大赛,心中百味杂陈。多年栽培之情如今化作无形枷锁,他明白若师徒名分不除,钟士载无论胜负都难逃非议。思量再三,耿无伤在众人面前当场将其逐出师门,口中言辞严厉,实则暗藏护佑之意。自此之后,钟士载便不再是'耿门弟子',得以无所顾忌地踏上擂台,凭真本事一争高下。而耿无伤自己亦决定亲自参赛,这一次,他不只是为名为利,更是为女儿酥蝉争一条生路——若能再度稳坐'长安第一仵作'之位,便有机会替女儿赎脱贱籍,使她不再戴着骇人的面具在人前出没,而能以本来面目,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之下。
灯火将灭未灭,长安夜色愈加深沉。女尸含冤、箭矢夺命、面具之人、吕将军的虚名、仵作大赛的暗潮,这一件件看似独立的事件,如同被人精心编织的网线,正一点点向同一个中心收拢。一场血案,牵出旧怨新恨;一桩寿宴,却成杀机伏藏之局。苏无名伫立在廊下,看着天边残月如钩,深知这只是序幕,真正的诡谲与波澜,才刚刚揭开一角。
长安暮色方收,街巷灯火未明,苏无名与费鸡师已踏入耿宅深处。庭中槐影摇曳,他们躲在廊下,恰见钟士载被逐出师门的一幕:一位曾名噪仵作行的弟子,在师门前屈膝叩首,却终究只能拂袖而去,只余背影萧瑟。待钟士载身影消失在巷尾,耿无伤似早已洞悉来意,目光沉静,主动开口,将长安仵作的现状一一道来。
自他隐退江湖之后,殷腰亦淡出仵作行当,如今长安城里被公认的仵作只余五人:一人供职刑部,名曰董越;一人常驻大理寺,唤作夏侯爽;雍州府衙有刘维,长安县衙则用的是郑好,此外便是他的旧日门徒钟士载。董越遇害之时,钟士载正于寿宴之上应酬,来往宾客众多,证人比比皆是,耿无伤率先为门徒洗清嫌疑。只是他也郑重提醒苏无名:在余下几位仵作之中,若还有人有意隐瞒行迹,那位隐匿真相的,反而是最值得警惕之人。
离了耿宅,费鸡师一路抱怨,言语间尽是不平。他不服一个隐退的仵作敢对苏无名指点迷津,更不屑耿无伤曾经参加所谓仵作大赛,在他眼中,什么传奇之名终究不过一场虚名。苏无名却不以为然,只淡淡道,那些身居贱籍的仵作,为争一线改命的机会,愿意以技立身、以命相搏,恰恰显出人心最深处对光明的渴求。他回衙后召来卢凌风,共同梳理案情。刘维因案发时正与卢凌风同行,且行迹清楚,首当其冲被排除嫌疑;夏侯爽与二人旧交多年,为人耿直,亦暂且放下不论。如此一筛,只剩郑好需仔细查验,那道隐在众人之后的影子,愈发显得晦暗不明。
一提到郑好,苏无名便知此行绝不会太平。这位仵作出身显赫,乃五姓七望之一荥阳郑氏之后,其先祖曾为窦建德麾下名将,箭法出神入化。及至窦建德兵败,先祖不肯俯首称臣,宁折不弯,惹得太宗震怒,下旨惩戒:郑氏此支子孙世代沦为仵作,以贱籍相系,至今仍未翻身。身上承载着屈辱与骄傲并存的血脉,郑好行事愈发乖张。他与卢凌风同赴郑宅,褚樱桃一时不在身侧,苏无名心底多少有几分没底。推门入院,满墙皆是风干的狐狸与野兔,箭伤整齐,血痕早已风干,只余猎物死前惊惧的一双双空洞眼眸。郑好自诩百发百中,言谈间傲气冲天,矢口否认与董越案有关。苏无名顺势试探,三言两语便揭穿他先前供词中的破绽。在场诸物与案发现场之迹一一对应,气氛顿时紧绷,郑好恼羞成怒,抽箭欲行凶,却被卢凌风一招制住。
堂上对质之时,郑好仍矢口否认杀人,经多番追问但言辞闪烁。苏无名并不急躁,只将案中细节娓娓道来:案发现场残留的鞋印与郑好所穿靴履纹路完全相合,伤口所中之箭与郑氏弓弩惯用的箭羽、材质无一不符;更有行迹路线、时辰印证,一环扣一环,无懈可击。他按着案卷,将郑好如何在黑暗中潜行,如何远距取人性命,将一切重演于众目睽睽之下。铁证如山,郑好终于崩溃,承认自己早年曾遭董越羞辱,自此怀恨在心。前些日子收到一封匿名密信,字里行间煽风点火,教他趁仵作大赛将至之机,一箭除去董越,不但可雪旧恨,更能削减强敌。复仇之火与求胜之欲交织,他终究没能守住本心,搭上一生清白。密信笔迹经校验出自同一人之手,却查无其主,似有一只隐形之手在暗处搅动风云。
裴喜君依照高五娘所述,按记忆细细描摹出疑犯的画像。画中人浓髯如林,面目被虬须遮掩,眉眼轮廓若隐若现,令识人之事陡添几分难度。夜深灯尽,众人聚于案前商议,褚樱桃主动请缨,愿留在万年县侍侧相助,卢凌风思量片刻,终予应允。苏无名却在此刻心念一动,想起耿无伤在局中所处的微妙位置,担心有人因旧怨新仇,将黑手伸向那位已退隐多年的前辈。他当即吩咐褚樱桃暗中前往耿宅护卫,不必张扬,却要寸步不离。
另一边,钟士载家的灯火亦未曾熄灭。书房中,他正督促儿子钟丕背诵《洛神赋》,字音抑扬顿挫,偏偏钟丕连日来始终无法通篇成诵,被他厉声斥责。钟节见兄长委屈,忙替他辩解,说他并非不用功,只因邻家泼皮三番五次前来嘲弄,口口声声冷讥他身为仵作之子,学什么诗书,不如早早学会检尸剖骨。钟丕只得出门与之理论,为护妹妹周全,反误了功课。钟士载听罢,心中百味杂陈,恍若有人将一把盐重重撒在旧伤之上。片刻沉默后,他将仵作大赛的事告知儿女:只消他在大赛中拔得头筹,便有机会一举脱离贱籍。到那时,钟丕得以科举求仕,不再受出身所限;钟节也能放下解剖之术,专攻丹青,或有一日以画名世。父亲的希冀厚重如山,压在这对兄妹稚嫩的肩头,也压在他自己漫长而阴郁的人生上。
其时的耿无伤,正伏案疾书,将一生所学整理成仵作典籍,字字沉稳。他一面提笔,一面将验尸要诀、断案心法耐心传于女儿,又亲授如何辨识马钱子毒性,教她从伤口色泽、尸斑变化中寻出隐秘真相。深夜风起,一处偏僻小巷却正暗涌杀机。一名年轻女子因白日拾得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心中欢喜,至夜间才在灯下小心展开查看。银钱闪烁之间,她发现袋中还有一张写着' 一 '字的小纸片,竟自作多情,以为是上天垂怜,暗示自己一日之内便能邂逅如意郎君。念头才起,门外便传来男子轻声吟诵情诗的声音,缠绵悱恻,仿佛专为她而来。她半信半疑,被情话与好奇牵引着,跟随那声音走入荒废的宅院,尚未来得及看清对方面容,冰冷的刀光已悄然划破夜色,她的惊呼淹没在空院之中,只余血迹浸入尘土。
与此同时,另一场杀机也在悄然酝酿。钟士载夜行蒙面,潜入耿无伤的居所,步履轻悄,却带着决绝。他在屋梁下伺机欲下手之际,梁上暗影一动,褚樱桃早已埋伏其中,纵身一跃挡在耿无伤身前。短暂交手之后,钟士载见行刺未果,再留即是自投罗网,只得匆忙撤身遁去。耿无伤站在楼中,望着那个曾视若亲子的身影遁入夜色,心中凉意直逼骨髓。他本早有预感世事难测,然而真正面对徒弟拔刀相向之时,仍免不了一种叫人心碎的苍凉。
次日天色微明,钟士载携儿女匆匆出城,似想远走他方,隔绝流言与是非。未曾想,前路之上卢凌风早已勒马而立。顾及孩童在侧,双方只以目光交锋,并未当场挑明。钟士载心下了然,轻声遣回钟丕与钟节,叫他们先行回转,不必回望。待孩童走远,他才拔出兵刃与卢凌风交手。技艺虽不弱,却终究难敌对方身经百战,数合过后被制伏擒下。卢凌风将他押往县衙,旋即离开,只留下苏无名亲自审问。堂中灯影摇曳,钟士载忽然注视着一旁执笔的裴喜君,跪地相求,愿将钟节过继于她门下,只求对方收其为徒,教她以画谋生,莫再陷于仵作之途。苏无名看着这个在亲情、命运与欲望之间迷失的人,心中不免惋惜:他对儿女的爱未尝不真,却在歧路上越行越远。面对审问,钟士载含泪辩解,执拗地坚持自己与连环命案并非最初行凶之人,案幕之后似还有他人布下的更深一重局。
初入刑门之时,耿无伤便察觉到钟士载身上那股与同门截然不同的血腥与戾气。那少年在他面前跪下时,衣衫尽染殷红,伤口新旧交错,如同方自修罗场中爬出。耿无伤虽心中惊疑,却因年老无子、膝下空虚,将这来历不明却资质过人的弟子视作命中所托,倾尽一身所学,将仵作之道、验尸之法一一传授,不吝毫厘。他原盼钟士载能以此技行公义、佐天理,谁知埋在对方骨血中的,并非悲悯,而是被压抑已久的杀念。
随着岁月推移,耿无伤愈发察觉,这名首徒并不适合久居尸台旁。年少时那桩难以启齿的杀人旧案,如阴影般盘踞在钟士载心底。仵作每日与冰冷尸骸、森然凶器打交道,凡人畏惧之物,于他却成了唤醒旧事的媒介。一次次解剖与检验,使他在别人的伤口里看见自己的过往,杀意非但不被化解,反而被一点点勾回。尽管钟士载技艺精湛,放眼同辈几可列入翘楚,却总在大比中难入三甲,因为他更擅长的,是揣摩人心、布局算计。于是,当董越一案显露不合情理之处时,耿无伤心中疑网顿起,几乎一眼便将怀疑锁定在钟士载身上。他表面平静,佯称要亲自出战大赛,又留书明示:若自己身遭横祸,多半为钟士载下手。此举既是以身试险,也是对多年师徒之情的最后一次求证。
真相终被逼出,钟士载对杀人之事直言不讳。他自陈出身卑微,乃奴籍出身,却偏偏马术、人情、文才皆胜主家小公子一筹,由此引来忌恨,日常非打即骂,受尽折辱。为了苟延读书梦,他强忍屈辱,伏低做小,换来的却是更加肆无忌惮的摧残,几次险些被活活打死。忍耐终有极限,他在绝望之中挥刀,亲手斩杀主家三口,又伪造盗匪夜袭的假象,为不露破绽竟连自己也刺伤,以迷惑官府查案。正如耿无伤所言,钟士载对仵作之途早已心生厌倦,每当面对尸身、血迹与凶器,脑海中总会浮现当年那夜的血光与哀号。如今杀戮之路越走越深,他虽胸怀野望,终究在一次次谋杀中将退路断尽,沦为无法回头的罪人。直至狱中忽闻城中再起命案,他本能想要出面查验,方惊觉自己早已成了阶下囚,连触碰尸体、辨析死因的资格,都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
案情胶着之时,万年县忽需仵作协助。苏无名遣人上门,恭请声名在外的耿无伤出山验尸,却被他以年老病重推辞,只让小女酥蝉代为前往。酥蝉自幼承父荫庇,耳濡目染之下学得验尸真诀,落笔成辞既冷静又精准。她出手不久,便从尸体细微变化中推断死因,条理分明,推演严谨,令苏无名心折。当即便许下诺言,今后县中若再有疑难尸案,皆可聘请酥蝉协助,自此,酥蝉成了万年县首位女仵作。女死者父母供述,女儿曾在街市拾得一只红色钱袋,死前举止与往日并无大碍。苏无名遂带人走访周边,欲寻钱袋主人,却无人认领。与此同时,酥蝉亲自熬制羹汤探望殷腰,在闲谈间提及自己已受聘为仵作,并真诚劝他重回旧行,以他的本事,若重入大赛,未必不能拔得头筹。然而殷腰心意已决,一心只愿安安分分当个殓容师,耐心为死者描绘最后一抹体面,他只婉言谢绝酥蝉好意。
不久之后,殷腰受邀替那名女死者整理容颜。他在尸前踏下禹步,行古法奠容之舞,用虔敬之态安抚亡魂,继而小心翼翼为其洗净污血、敷粉描妆,令死者面容重现生前温婉。待苏无名与褚樱桃赶到灵前,见殷腰所妆之容,怨色尽褪,仿佛熟睡一般,而他所收报酬不过区区五十文。这一幕令苏无名颇受触动,首次真切感受到殓容一职之庄重:仵作追索的是真相,殓容守护的却是体面。自那以后,他不再勉强殷腰回到验尸台前。案件却并未因此明朗,线索愈加错综。苏无名坐在酥山店中,对着那只红色钱袋反复揣摩,又请费鸡师过目。费鸡师一眼辨出,这竟是鬼市中流传的'搐气袋'——乃借寿邪术之用器。将死之人亲属会将钱币置入袋中,丢弃街头巷尾,若有人拾得,便可将病人残余寿数转移给对方;若有人因此杀死拾袋之人,则是以血换寿,残忍阴毒,纵在鬼市中亦属禁忌。裴喜君细细查验袋中纸条,认定书写者文理粗鄙,墨迹生涩,多半是从未进过学堂之人。
夜幕沉沉,董越的徒弟在酥山店外焚纸祭奠师父,风卷残灰,将哀思吹得更加荒凉。忽见路旁静放一只钱袋,他不疑有他,俯身拾起。翌日清晨,人们却在店中发现他横尸地上,长剑直贯胸膛。徐耆长观察片刻,草率断定为自戕,苏无名却见其中诸多不合,立刻提出异议。案发之处柜上,还端端正正放着另一只搐气袋,袋内是一张写有'三'字的小纸片,旁边又有四十九枚铜钱。酥蝉受请前来验尸,凭血迹喷溅形态与伤口走向判断,断定此案乃他杀,凶手利用布景伪装成自杀,并且极擅算计。她仍觉得血迹分布颇有怪异,决定再作详细勘验。回家路上,她将案情始末细述给耿无伤听,在床边瞥见父亲常备马钱子,方知他病情久缠,疮毒反复,唯以此物勉强止痛。耿无伤强撑病体,亲自登门拜访苏无名,请求一观那两只搐气袋。二十年前,他曾经历过相似的诡案,对此邪术印象极深。待看清袋中纸条的笔迹后,他神色倏变,原本隐约的猜测,开始在心底凝成惊人的答案。
不久,耿无伤托人邀殷腰入宅小聚。席间,他缓缓道出近三年来所做之事——将自己毕生验尸心得、见闻怪案整理成册,名为《凝尸记》,却迟迟未能写下终章。他真诚希望殷腰能为其补全最后一篇,日后此书便署二人之名,将后学之路留一分给这个他最为看重的弟子。殷腰又惊又惶,只觉此恩重若山。但在闲谈间,他才得知,当年耿无伤举荐钟士载入刑部大理寺,并非偏爱首徒,实则是想将殷腰留在身边,协助编纂典籍,以免天赋出众却性情柔善的殷腰卷入官场风波。至此,他方明白自己多年来误解恩师良苦用心,不觉泪湿衣襟。耿无伤随即取出早已拟好的文书,打算将钟士载逐出师门,只待门下弟子联名签署。殷腰提笔写下姓名与日期时,那行字锋娟秀,却与搐气袋里现出的笔迹如出一辙。耿无伤目光在纸上停驻良久,心中最后一道迷障终于碎裂。
同一夜里,街边又现横死的乞丐,瘦骨嶙峋的尸身旁,孤零零放着第三只搐气袋,纸条上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六'字,仿佛在默数着尚未结束的杀戮。血案如连环相扣,凶手步步紧逼,将人命化为冷冰冰的数字。酥蝉忙完验尸,心神未宁地赶回家中,却在推门一刻,猛然看见父亲静静仰卧床榻,胸膛再无起伏。屋内一如往常,书卷仍在,笔墨未干,仿佛他只是在片刻歇息,唯有那一点已散尽的余温昭示着残酷现实——支撑一切的长者,再无法起身指点迷津。骤至的丧父之痛,连同扑面而来的疑团,将酥蝉推向更幽深的黑暗,而潜伏在案后的人心与真凶,才刚刚露出冰冷的一角。
苏无名率人疾步赶至时,只见灵堂之中灯火幽幽,酥蝉已跪伏在耿无伤冰冷的尸身之前,泣不成声,眼中悲恸欲裂。她呜咽着告知众人,父亲身患沉疴已久,时常服用马钱子以镇痛,不想今日竟命丧此物之毒。费鸡师闻言,只能长叹一声,摇头不已。他深知马钱子乃剧烈之毒,稍有不慎便如踏深渊,中毒者死状极为可怖:全身筋骨紧绷如弯弓,头脚相抵宛似织机,故被世人称作'牵机药',可怖之名闻之色变。
众人惶然未定之际,殷腰忽然失魂落魄般闯入屋内,见师父遗体,整个人如遭雷击,当即跪地放声大恸。他双目通红,坚称耿无伤一生谨慎,绝无可能误服剧毒,自断生路,恳求苏无名允其亲自验尸,以还师门一个清白。苏无名并未阻拦,只应声准许,自己则独自走向书案前,翻开耿无伤尚未完稿的遗作《凝尸记》。他在末卷案牍之间,寻到了一条令人心惊的线索:最后一案题作'仵作不可杀人',旁边另有一小纸条,上书'殷腰绝不可为仵作'数行笔迹,字里行间沉重决绝。苏无名再细细比对,发现此前逐出殷腰师门的文书与命案中出现的纸条字迹,竟如同一人之手,无有半点出入。
验尸完毕之后,殷腰强忍悲痛,终于得出令人震撼的结论——耿无伤并非误服毒药,而是自愿赴死。他颤声向众人说明缘由,又当众跪下,哀求众人做个见证:自今日以后,他殷腰将重返仵作一行,再不改行,并立誓要参加即将举行的仵作大赛,誓夺魁首,使'长安第一仵作'的名号永远烙在耿家门楣之上。裴喜君与褚樱桃见他痛改前非,心中颇感宽慰,却敏锐察觉苏无名眉宇间凝霜未消,似仍藏疑虑。翌日清晨,殷腰怀揣新定的决心,前往当铺,将整箱妆奁器具尽数变卖,换得三千钱财。旋即,他怀抱银钱登门求见酥蝉,娓娓描绘日后脱离贱籍、并肩共享富贵荣华的蓝图。
酥蝉听着殷腰的美好憧憬,心中却难免疑惑,轻声追问师兄缘何如此笃定一定能在仵作大赛中拔得头筹。殷腰略一迟疑,终是坦白自己原本并无十足把握,如今却得着《凝尸记》在手,只要将此书献予公廨,便可藉此立身,博得'天下第一仵作'之名。他话一出口,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言语过于功利,连忙收敛心绪,语气沉静下来,又向酥蝉透露,她并非耿无伤亲生骨肉的隐秘身世。殷腰言辞郑重,表示待日后成婚,希望酥蝉能安居闺中,相夫教子,享一世平顺安稳,不必再涉足血腥冰冷的仵作之事,免得重蹈师门旧辙。此番苦心,自有几分真情,却也让人隐隐察觉出他对仵作之业又爱又恨的扭曲心绪。
与此同时,苏无名得知殷腰催促匆匆安葬耿无伤,顿觉异样,立刻率人赶往耿宅,毅然喝止下葬之礼,并当众启棺再验,随即将殷腰与酥蝉一并带回公堂质询。殷腰心中满是怨愤,只道苏无名是有意侮辱师门清誉,不料苏无名却在堂上从容陈列一条条铁证:耿无伤在遗稿中以身作则,以死谏戒门徒杀念;逐出师门的笔迹与命案纸条如出一辙;裴喜君更亲手比对字迹,而从耿无伤怀中搜出的殷腰亲笔字条,更是将前后因果贯穿成线。诸般证据叠加之下,真相再无可辩——殷腰便是那幕后真凶。殷腰终究难再狡辩,只得俯首认罪,坦陈心中压抑多年的怨恨:自幼他酷爱读书识字,却对尸体剖验深感厌恶,奈何天赋异禀,偏偏在仵作一途上独具慧眼,遂被耿无伤悉心栽培,却也被迫背上沉重枷锁。
殷腰回忆往昔,语声带着苦涩。昔日他首创'开坑蒸骨法',本意只为寻求更周密的验骨之术,怎料这门方法却被耿无伤据为己有,对外冠以自己之名。他心中愤懑难平,却又无力争辩,不甘与怨念日益积聚。于是他故意改行弃仵,从市井间碌碌度日,只为让耿无伤感到愧疚不安。钟士载急功近利、妄图借仵作之名飞黄腾达,终究自食苦果;而耿无伤担忧身后无人承继衣钵,迟早会屈尊向他妥协,以共著之名,邀他重回仵作之路。哪知天道弄人,耿无伤病入膏肓,《凝尸记》仍末付梓,殷腰便忆起当年'借寿案'的诡秘手段,竟起了以毒延命之心,只为逼迫师父在苟延残喘之中写完遗作,待书成之日,自己便能凭此功业扬名天下。费鸡师闻言怒不可遏,痛骂殷腰心术不正,纵有再高天分也不配为仵作,因仵作所秉之道,首在一颗仁心,而不在华丽技艺。
案情尘埃落定之后,长安城内仍有余波回荡。苏无名亲自前往耿宅致哀,面对孤身一人的酥蝉,他并未以同情相待,而是郑重其事地鼓励她继承师门遗愿,将《凝尸记》一书续写完成。他笃定地说,这本书终有一日会成为世间仵作之典范,流传百世。朝廷震动之余,天子下诏废止原本将要举行的仵作大赛,既以此案为鉴,防止技艺蒙尘,也以此彰显对人命与公义的敬重。同时念及耿氏父女潜心著述之功,特赐恩典,允许酥蝉脱离贱籍,得以进入公廨任职,专司仵作,其后代子孙皆可自由择业,不再被卑贱身份所束缚。至此,一代名仵作含恨而去,却以一卷未竟遗书与一位女弟子,续写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清明与昭雪。
未过多久,边塞风云却又悄然逼近。盔勒可汗之亲弟'纳铁'率领马球队远赴长安,在人声鼎沸的马球场上,公然向大唐马球威名发起挑衅。首战对垒之时,盔勒队锋芒毕露,一举告捷,场中群情激荡。裴勉随即当众宣读圣旨:十日之后,在同一处球场,将举行决胜之战,由大唐队对阵盔勒队,角逐'天下马球大赛'最终桂冠。天子闻讯,豪情在胸,欲与卢凌风一同亲临赛场,甚至有意亲自披挂上阵,再现昔日策马挥杆、叱咤球场的英姿。然裴勉却恭谨进谏,提醒陛下四年前身为临淄王时尚可驰骋球场,而今已登基为君,万民仰望,礼制难容再下场竞技,且盔勒可汗并未亲临,若天子亲自对阵,反倒失却天朝威仪。天子只得将念头暂且按下,表面从谏,目中却仍藏遗憾之色。
城外刀光未见,暗流却早已潜行。陆仝自李庄处接获密报,得知盔勒即将派遣细作潜入长安,与代号为'苍狼'的隐士秘密接头,他不敢片刻耽搁,立即入宫面圣,将此情禀告。几乎在同一时刻,长公主亦收到来自盔勒的密函,字行之间满是轻蔑与野心,她这才惊觉对方意欲趁马球之名,掩真实军谋,图谋攻占边陲重镇庭州。长公主翻罢密函,脸色顿时阴沉似水,怒火翻涌,当即下令断绝与盔勒的一切往来,立誓守护大唐疆土,哪怕是天山脚下的一寸黄沙,也绝不拱手相让。至此,长安城的喧嚣与暗潮交织,一边是尘案既了的冰冷真相,一边是风起云涌的边陲风雷,新的诡事与更深的阴谋,正悄然拉开帷幕。
陆仝自禁中退隐,风尘未拂,便马不停蹄奔赴雍州府,将城中潜伏细作之事尽数告知。卢凌风尚未来得及细问,朝中权柄滔天的崔相亦骤然而至,奉旨传他速往长公主府邸面见。长公主神情冷峻,却字字如锋,开口便提及域外盔勒虎视鹰扬,觊觎唐土,又暗指长安城墙之内早有细作潜藏。她不愿自身卷入浑水,当面嘱咐卢凌风:若真能擒住细作,切莫轻信对方挑拨离间之语,当立斩不赦,以绝后患。这番话背后深意,卢凌风虽略有迟疑,却仍恭受其命。
卢凌风将原话转述于苏无名,苏无名凝神片刻,便已领会长公主的真正用意,心知其中掺杂权谋,却不便明言,只让卢凌风暂且依言行事。此时他仍须坐镇万年县,案牍如山、疑案叠起,一时分身乏术,无法亲自同往追查,遂为卢凌风指明两条查探之路:一是夜半市井中最灵通的鬼市消息铺,二是盔勒使团长居落脚的八方客栈。有了方向,卢凌风即刻行动,转而拜托费鸡师出手相助,请他亲自走一遭八方客栈,从侧面打探盔勒使团的动静与来历。
费鸡师表面只是一介厨师,实则八面玲珑、人脉广博。他以开设酥山分号为名,登门与客栈东家虫三十六娘洽谈,欲承租一处闲置之地。虫三十六娘起初精打细算,眉梢含拒,死活不肯松口。费鸡师只得软磨硬泡,巧舌如簧,既许以盈利,又晓以人气招徕,终令她心动,二人拍板达成协议,分号则托付给杨稷打理。另一边,卢凌风亲赴鸿胪寺查探,却意外撞见旧识李庄在此任职。李庄自觉难得机缘,主动告知为获取情报,他曾在鬼市一掷十万钱,所获消息皆出自一名叫刘喜之人。消息既出,薛环立刻将刘喜擒来对质。刘喜供认所谓线报,实由消息铺承租人孙资卖与他听闻。卢凌风不放心,当场命他带路,同行薛环,一同前往鬼市查证。
夜风如水,三人行至鬼市石阶时,刘喜忽然脚下一滑,佯装跌倒,口称受伤难行,催促卢凌风与薛环先行入后院查看。二人依言而行,却只见院落阴影重重,空无店主踪迹,倒有三名白袍覆面刺客从暗处杀出。刀光闪处,其中一人被制,竟咬毒自尽,宁死不言半句。刘喜趁乱逃窜,却很快在黑巷深处遭人灭口,线索再度中断,其余两名刺客亦消失无踪。紧接着,卢凌风与薛环顺藤摸瓜,查得孙资在丰邑坊尚有一处宅邸。二人赶至门前之时,恰遇一名神情寻常的妇人出门而出。卢凌风顺势追问孙资是否在内,妇人不发一言,只抬手朝内室一指,便匆匆离去。谁知这短短一指,竟引他入局。
卢凌风踏入内室,只见孙资倒卧地上,胸口中刀,血色浸衣,气若游丝。薛环闻讯追出,要将那妇人拿下问罪。岂料对方早有准备,一抖衣袖放出一片紫色烟幕,烟雾翻涌间如鬼魅遁形,转瞬不见踪迹。费鸡师闻讯,从酥山分号匆匆赶来,为孙资施针疗伤,暂锁其一线生机。返客栈途中,他又遇熊千年拎着土鸡美酒笑脸相迎,邀他把盏言欢,酒香与阴谋交织,一如暗潮潜伏。稍后孙资醒来,见卢凌风守在案前,不禁心生感激,索性半真半假敷衍一番,自称清晨出门时曾遭一名妖娆妇人勾引,本欲携回同享春宵,不料对方竟是男儿易容。那人逼问情报出处,见他拒不吐露,便拔匕直刺其胸。孙资又随口提到,自己曾以信鸽传书,往返需时一月有半。
卢凌风听到'月余'二字,心中微微一动,敏锐察觉其中破绽。此等消息若真拖延一月半才至,鬼市岂还能先一步倒卖?他略一追问,话锋一紧,孙资额头冷汗便止不住地渗出。眼见卢凌风转身欲走,他方知再难蒙混,只好认罪伏案,将实情逐一交代。原来早在半月之前,便有一名身披黑袍、面戴假面之人夜入消息铺,将盔勒细作的秘密会面时间与地点低声吐露。孙资见其来历莫测,又觉消息珍贵,最终只取其一部分转售给刘喜,索价一万钱。至于那黑袍人,身量高大,行止冷峻,最醒目之处,是右手生有六指。听到'六指'二字,卢凌风心中一凛,当即下令全城彻查此人行踪,不论平民武夫、豪强显贵,只要形貌相符,一律缉拿问讯。
与此同时,另一条暗线悄然翻涌。鱼马童女装乔扮,雇佣刺客意图暗杀卢凌风,却因其谨慎机警而铩羽而归。幸存杀手自觉九死一生,转而向她索要酬金,不想还未来得及享用银两,便被她冷血灭口,以免日后泄露踪迹。裴喜君循线描绘嫌犯面容,将所见所闻化作一幅画像留存。卢凌风拿画追查,视线转回李庄身上,再度翻出往日鬼市花费十万钱之旧事,怀疑他与刘喜私相授受、里应外合。李庄闻之大骇,一再申明清白无辜,情急之下甚至拔剑欲以死明志。卢凌风见状先是心惊,旋即意识到自己冤枉好人,当场抢下其剑,郑重致歉,坦陈是自己先入为主、疑心太重。费鸡师见李庄丢剑,心头大石方才落地,连忙打圆场,对满座宾客高声宣布:'今日所食酥山,皆可免费。'笑语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略略散去。
风波未平,卢凌风再问起当初鬼市之事,李庄这才回想起来,自己与鬼市联络并非独自为之,还有一人知情——雍州司马柳钧,正是当日牵线搭桥之人。褚樱桃此时仍滞留万年县,忙于公务,无法亲至雍州追查,裴喜君便自告奋勇,代她监视柳钧的动向。她一路远远尾随,终在偏僻之所亲眼看见柳钧与鱼马童私下密会。柳钧面露焦躁,厉声斥责鱼马童行事不力,担忧卢凌风顺藤摸瓜,反牵连自身仕途。他话音未落,鱼马童忽觉窗外风声有异,敏锐如猎豹,一跃而出,将躲藏偷看的裴喜君擒获,自此棋盘再度翻转,局势更加凶险复杂。
朝堂之上,另一出暗潮亦悄然生发。天子兴起,命尤添彩设计一柄象征盛世繁华的马球,用以昭示国运鼎盛、江山安泰。尤添彩才思敏捷,却也心知圣意难测,不敢稍有差池。熊千年见状,故作不经意地在他耳边低声道:圣人之所以如此苛责他,不过是因为此前裴勉曾劝阻天子亲自下场击球。此言一出,场内气氛陡然一紧。裴勉闻言立刻反驳,不肯背负莫须有之罪,他与熊千年唇枪舌剑,言辞交锋,谁也不肯退让半步。朝堂与市井、暗巷与宫阙,线索与人心交织如网,一场更大的风暴,正于无形之中酝酿。
导演:巨兴茂
编剧:魏风华、郭靖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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