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杯盏相击,清脆声里透出女子的爽利与豪情。宁绣绣与露露对坐而饮,三碗下肚,绣绣仍眉目清澈,言语间尽是对露露的珍视与赞许。她夸露露见识宽、心肠直、敢爱敢恨,若不是与封大脚相逢迟了那么一步,也许那份缘分便会改写在光阴的前页。酒意微醺处,宁绣绣细细道来封大脚两番舍命相救的经过,回想惊风骇浪,仍心潮难平。她握紧酒盏,郑重立誓,要与封大脚生死相依、白首不离。露露听得热泪盈盈,胸臆间起落如潮,既为这份情义所感,也为眼前这位女子的坦荡所折服。
杯酒过后,话更透心。露露对宁绣绣愈加佩服,卸下心中藩篱,把过往与心事一一道来,还笑言要与绣绣结为好姐妹,共担风雨、共赏晴明。宁绣绣也在她的率真里看见难得的温暖,渐渐生出喜欢,只是关于封大脚,她心意坚定如初——情深处不可让,缘至处当珍惜。她相信露露终有良人相配,香火红烛,人生自会别开新枝。两个女子相视而笑,言来语往,越谈越投缘,夜色也因此生出几分温柔。
天色尚未明亮,露露已收拾停当,立意去青岛寻弟弟小虎。送行的人里有郭龟腰,叮咛与祝福一并托付。宁绣绣劝封大脚去送一送,却被他轻摇其首——他不愿让露露心间再留一丝念想。宁绣绣闻言,心底笃定如初,信他守信,信他守情,信这份携手走下去的勇气与清白。风从巷口过,将露露的背影轻轻推远,余下的,只是人散时候的一点怅惘。
村中另一处,费大肚子媳妇服了宁学祥送来的药,脸上渐渐恢复血色。费大肚子见好便想更好,催着银子再去讨些药和地瓜干。银子却执拗,三言两语拒绝在外,言辞虽不多,却道尽为人把持的分寸。费大肚子闻言大怒,拍案而起,火气直冒,屋里的影子被怒气撩拨得东倒西歪,日子在拮据与病痛之间,显得更添几分脆弱与艰难。
田畴将定苗,丹参将落土,封二早已掐指细算过这门买卖的前景。他说,种丹参胜于逼种粮食,若能抓住机遇,日后挣钱的路也能越走越宽。他打算把自家地也都栽上丹参。宁绣绣与封大脚听得心热,于篱畔憧憬,将来卖了丹参,修屋置物、添牛买具,仿佛一幅崭新的日子图徐徐展开,窗台上都像先开了花。
却不想第二日清早,封二携家老小赶到地头,只见丹参苗一棵不剩,泥土翻得乱七八糟,如被人夜半偷心一样。封二心里一口闷气化成黑雾,眼前陡然一暗,当场昏倒。宁绣绣冷静下来,心中已有猜测,便直奔宁学祥处问罪。宁学祥并不推诿,沉声认下此事。他言道,祖上曾立下家规:宁家永不再种丹参,只可耕粮。宁绣绣闻言不解,何以良田肥土、好好活路竟要一棍子打死?这古旧的禁令到底挡住了什么,又在守护什么?
为寻真相,宁绣绣去找二叔宁学武。二叔叹息而来,翻出一段陈年往事:太祖爷爷当年曾在三百亩良田里尽栽丹参,谁料虫灾突起,颗粒无收,满目狼藉。走投无路之际,他一把火将枯茎焦叶付诸灰烬,烟雾卷过债台高筑,他便把这一切视作天谴,从此约束子孙,不许再踏这条路。听罢,宁绣绣心里奔腾起不甘与倔强——贫瘠与丰饶,本就一线之隔;退缩与前行,也只在一念之间。她仍想再种丹参,然而封大脚劝她且按下心火,踏踏实实种粮。此时重整丹参,不过又给宁学祥一把可以挥舞的铲子。宁绣绣权衡再三,终暂且妥协,收起锋芒,先把眼前的苗苗穗穗照看好。
情场事难全,家常事更纷。铁头去找银子,心里明明盛着一腔真诚,却被她冷冷挡在门外。心烦意乱之下,他拈起酒坛,大口灌下,烈酒在喉,落的是酸楚在心。夜深沉,人皆入梦,傻挑却摸黑来至窝棚,央求铁头替她扎小辫。铁头愣怔片刻,终究是个不忍心的人,便轻轻为她理发拢发。月影下,指尖绕过青丝,其实什么也没说,但命运往往在最不经意的一瞥之间悄然生根。
另一头,宁绣绣与封大脚进了县城,寻常春为的是赔还种子钱,也是把前番欠下的良心账结清。两人踏进药铺,却恰逢赵长明,方知这间铺子已被常春盘下,旧门楣挂上新牌匾,柜台上药斗井然。宁绣绣借此向常春请教丹参之道:虫从何来,防从何起,种在何季,收在何时。常春不吝指点,从选地到施肥,从间苗到防虫,一环扣一环说得明明白白。听着这些门道,宁绣绣心里又燃起火星——若能按法而行,何愁再折在同一处?
人事无常,祸福相随。消息像风一般在村里刮开:傻挑怀了身孕。她父母认定那孩子是铁头的,拎着人便来兴师问罪。铁头百口莫辩,只急急摇头,心急如焚却言语堵塞,任凭指指点点落在身上。更有甚者,傻挑的父母竟把女儿送到铁头家门,斩钉截铁地说这就是他的骨肉。傻挑支支吾吾,说不清个所以然,嘴里只念叨'铁头给我扎小辫'。铁头不忍,先将她送回娘家,却听见她父亲怒喝'杀了丢人现眼的',一股血腥气冲到嗓口。他心底一寒,当即又把傻挑接回自己屋里避祸。风言风语在村巷间滚成雪球,善恶黑白仿佛一时难分,唯有铁头背脊挺直,硬生生扛下了满村的目光。
银子娘的病一日日沉重,喘息细弱如游丝。费大肚子拄着背影去叩宁学祥的门,为的是借钱救命,却被冷脸回绝。门关上,风从门缝里呼啸着把人吹得发冷。银子不愿眼睁睁看着母亲熬尽最后一缕灯油,咬牙决定去找铁头求助。她知道那人虽然拙口笨舌,却有一颗热乎的心。人到山穷处,借的不是钱,是活下去的一把力。
傍晚时分,宁绣绣与封大脚从县城归来,甫一进村便听到关于铁头的种种议论。她心知其中必有蹊跷,遂与封大脚一起去到铁头处打听。铁头直起身,眼神清凌凌,斩钉截铁地说他与傻挑毫无非分。宁绣绣见他神色坦荡,心里已有几分底气。墙外风声依旧,屋内灯火未灭。世事如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只要有人愿意仗义执言,愿意把事情追到水落石出,总会等来一个真相,也会等来一个清白。
夜色渐深,村子沉入一口有些凉的井。宁绣绣在这凉意里却愈发清醒:情要守,理要明,地要种,心也要种。种下的是粮,是药,是日子里的柴米油盐,也是一个家族敢于走出旧梦魇的勇气。封大脚在旁,沉稳如山,她在他目光里看见笃定,他在她神色里读出锋芒。明日会如何,无人知晓;可只要还有彼此,还有那盏不愿熄灭的灯,便不怕风雨更大些、夜再长些。毕竟,人心向暖,便不惧霜雪。
旱风把地皮吹得开裂,尘土在村巷里打着旋儿,日头像火炭一样烫人。费大肚子家里病火却烧得更急,屋里药罐子见底,人心也跟着往下沉。他硬着头皮去找宁学祥,想着借一笔银钱救急,岂料话没说热乎,宁学祥先翻旧账,再冷言相讥,连门缝里的温情都不给留,费大肚子垂着肩,像被风折了脊梁的稻秆,心里塞满了苦。
银子揣着焦灼,赶到地头的窝棚想找铁头说话。铁头却被傻挑的父母污蔑得抬不起脸,满村流言像泥浆一样泼他一身,他羞愧难当,动了离开天牛庙村的念头。宁绣绣与封大脚闻讯赶来,一左一右把他拦下,言辞恳切:别躲,先把银子迎回家,只要两颗心拧成一股绳,谣言就像风里草烟,自会散尽。铁头沉吟良久,眼底的挣扎一点点平息,才勉勉强强点了头,答应先回家。
银子四处寻不到人,只得垂着泪走回去。谁知刚进门,便见娘被人从梁上救下,屋里哭声连成一片。她双手颤抖,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眼泪滚落在脸上,咬着牙发誓:一定要给娘治病,不管付出什么。夜未亮,她就把心一横,决定再去敲宁学祥的门。
与此同时,铁头也同他娘商量,要把银子风风光光娶进门。他娘早对'傻挑那桩子事'心里有数,巴不得尽快把那个祸根送回去,免得越拖越乱。母子俩说定,各自张罗,女人家提着篮子出门借钱,男人家盘算着走下一步。
银子敲开宁家的门时,脸上只剩决绝。她开口就是二十块大洋,定下每月送粮食与红薯干,且求他接济自家弟妹读书,至于她自己,愿以身相许。宁学祥眼里闪过一丝得意,顺水推舟应承下来,还叫筐子跟着银子去抓药买米。药一到家,米一倒锅,屋里升起饭香,久违的笑意才在这家人的眉眼间回了点血色。
铁头本想等他娘把钱借齐,先把傻挑打发回去,再请媒人去封家提亲。谁知银子提着笼屉,亲自到窝棚寻他,蒸了一锅热腾腾的窝头,热气像话未出口先近人。铁头急忙赶回,银子一头扑进他怀里,手心贴着他粗砺的背脊。铁头在她耳畔许诺:不管风霜雨雪,也要叫你过上好日子。那一刻,两颗心抵在一起,月光做证,情意落了地,他们在简陋的窝棚里把彼此的未来轻声相托。
天愈旱,地越焦。封二站在沟垄边,看着苗头缩蔫,心像火烧。思来想去,他决定明年听宁绣绣的主意:该换的种该改的法,别再同老天赌气。他把这话说出口,像是把一块大石头掀翻在地,尘土四散,路也露出一点亮。
不多时,媒婆挑着红绸绿盒上门,往费家堂屋一摆,彩礼沉甸甸惹人眼。郭龟腰、柱子等人凑着热闹,这才知道宁学祥看上了银子。封母握着门框,舍不得把好端端的闺女嫁给年过古稀的人,又盼着铁头来提亲。媒婆劝她认清时势,还添油加醋地说铁头把傻挑的肚子弄大了。封母一口回绝,疼出泪来。媒婆见软的不成,只好挑明:银子是自己上门求的。
宁苏苏去郭龟腰那儿买香皂,嘴里说着先记账。郭龟腰不愿赊,又顺嘴把宁学祥要娶银子的消息抖了出来。宁苏苏当场一愣,扭头就找宁绣绣。两个姑娘对视,皆是错愕,立刻去问宁可金,谁料宁可金云淡风轻,叫她们有话去同宁学祥当面说,自己却并不当回事。
风言入耳,铁头像被针扎了心。他一路小跑去寻银子,才踏进门槛,便被银子冷冷拦下。她眼眶红,却只吐出一句:以后别再来了。话音像刀,硬生生把他最后一丝希冀割断,铁头站在门外,风吹过袖口,凉意直逼骨头缝。
当天,宁苏苏回家质问宁学祥。他却摆出一副'救人'口吻,说银子是主动求来的,自己不过是替她一家搭了条性命的桥。宁绣绣也去找宁可金商量,宁可金却劝她看开点:人各有命,何不顺水?这番凉薄话,像把雪,往她心上扑簌簌落。
姐妹俩又去敲费家门,费大肚子怕事上身,把人拒之门外。院里沉默如铁,门外焦急如火。路的那头,宁可金已带着媳妇莲叶进了宁家,动手装点新房,红布一铺,喜字一贴,还替宁学祥拿了主意:三天之内迎亲,免得宁绣绣和宁苏苏折腾出变数。宁学祥听得舒坦,连连点头称是。
夜色浓如墨,宁绣绣、宁苏苏与封大脚摸黑去了地头窝棚。她们把铁头拽到灯下,话说得直白:趁夜色走吧,带上银子远走高飞。宁绣绣更把心掏出来拍在桌上:地我来替你们种,累我来替你们担。铁头眼里一点火慢慢燃起来,沉重的脚步终于朝银子家奔去。
天一亮,宁学祥已派宁可壁套上马车,去接银子进门成亲。车轮在碎石上碾出刺耳的响。半道上,宁绣绣拦了去路,苦口婆心劝银子随她去县城妇女会讨个公道,寻一条不必牺牲自我的活路。银子却把目光落在车辕上,既坚定又苦涩:她说自己是自愿的,只愿换来家人一口安稳的饭、一个不再被病魔吊着气的明天。
一车红绸,一地尘土,村里人的目光像四散的芦花,飘向不同的方向。有人叹息,有人愤懑,有人冷眼旁观。可在这风卷云低的一日里,银子把命运拧成了结,铁头把热血往回里咽,宁绣绣把泪蓄回眼里,谁也没有退路,谁也不肯把心里的那团火轻易掐灭。前路多坎,仍要一步一步走过去。
日头慢慢移到正当午,天地像罩了一层白光。田埂上的脚印深浅不一,诉说着各人的焦灼与抉择。远处鹞鹰盘旋,村口槐树无言,唯有风在墙角吹,掀动着尚未干透的喜帖,也吹皱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人心如水,既能映月,也会起波,几家欢喜几家愁,都汇在这条看不见的河里,滚滚向前。
风沙未歇的黄土路上,锣鼓喧闹的迎亲马车正好被一道纤细而倔强的身影挡住。宁绣绣不顾众人目光,拽住银子的手,语重心长地劝她与铁头远走,心头酸楚却仍拿自己与封大脚的姻缘作引,盼她莫要误了情分。银子眸中雾霭沉沉,欲言又止,终只以一声'家里揭不开锅'作了断。她母亲病入膏肓,父亲费大肚子四处求人仍借不到钱,弟弟妹妹饥肠辘辘,只靠挖野菜苟延残喘。银子把苦咽进肚里,狠心踏上嫁与宁学祥的花轿,只为换得一屋人的温饱。宁绣绣望着渐行渐远的红绸与喜面,终究只能放手,任心口那丝疼像风里细砂,揉进眼里也揉进岁月。
与银子青梅竹马的铁头闻讯如遭雷击,胸腔里翻滚着一股热辣辣的恨意,他曾想一刀拼命,叫宁学祥付出代价。铁头娘拦住他,苦口婆心地劝:'为了一个嫌贫爱富的人不值得丢命。'封大脚也来相劝,话不多,却句句沉重。乱作一团之际,傻挑受惊过度大出血,铁头娘忙叫铁头去请接生婆,又急急让他寻封家的二媳妇来帮忙,宁绣绣也闻讯赶到,三处奔走,只盼母子平安。
新婚夜里,红烛犹热,宁学祥却因银子并非处子而怒火中烧,翻出鸡毛掸子便要发作,话里带刺,怀疑她与铁头曾有牵连。银子眼中冷光一闪,抄起棍子抵在他面前,毫不退让。那一刹,男人的虚张声势溃成一滩,惊怔里只剩下她骨子里的硬气与清醒:这桩婚,她以身相抵,却不意味着可以任人践踏。
在宁学祥、封母与铁头娘几番折腾与守候下,傻挑总算生下一名男婴。铁头娘叹息着安排她次日抱子回娘家,省得旁人嚼舌。铁头明明知道孩子并非己出,却望着产床上那张虚弱又茫然的脸,终究下不去逐人的狠心。屋檐下的风带着血腥与汤药气翻涌,像一曲苦涩的摇蓝调,轻轻哄着新生,也提醒着旧痛未散。
宁绣绣与婆婆从傻挑家出来,远远便见铁头门口堆着补品与鸡蛋,像一座突兀的小山。铁头娘担心这是那'冤家'投来的安慰,怕这对母子砸在自个儿手里。宁绣绣上前端详,辨出并非一人所送,倒像乡里邻居东拼西凑出的心意。她忙替傻挑母子逐家逐户叩谢,让那些沉甸甸的礼物有了温度,也让风言风语无处落脚。
月影更替,不觉已至满月。孩子咿呀学声,傻挑却依旧疯疯癫癫,成天往外跑,任由奶娃饿得撕心裂肺。封大脚看在眼里,心里一阵发酸,又忽然怜惜起正一日比一日臌大的宁绣绣,暗暗发誓:此生不离不弃,再难也要撑着她。偏这时外地灾民闯进天牛庙村抢粮,家家关门闭户,锅里碗里能藏的都藏了。傻挑仍在街上疯跑,铁头娘拼命追,铁头抱着孩子紧跟,两人转过巷口,恰与携妹而行的银子擦肩。四目相对,无需言语,胸中酸涩已成滔天浪,一步一回首,却终究隔着命运的河。
银子自进宁家门后,隔三差五往娘家送钱送粮,还给母亲抓药,眼见病情一天天好转。费大肚子却仍不知足,总嫌带回的不够多。银子鼻尖发酸,不愿多辩,丢下一句'改日再来'便匆匆离去。宁学祥看在眼里,心里积起不快,怪她冷脸相对,更怪她伸手要钱供弟妹读书。他一口回绝,谁知银子利落翻脸,抡起巴掌拳脚相加,逼得他最终掏出银两。她为亲人撑起的一片天,是用自己身心作抵押换来的,世人看惯红妆,却少有人看见那遍布暗处的淤青。
一年少雨,地皮龟裂。封家二房也捉襟见肘,宁绣绣肚里七八月的胎,却执意去地里浇丹参苗。婆婆心疼得紧,挑出锅底最稠的一口粥端给她,自家人只剩米汤充饥。宁苏苏背着自家人,省下干粮悄悄送来。终究,经不住饥饿与劳累的双重拉扯,宁绣绣意外小产。封大脚把那未及啼哭的生命葬在鳖顶子,伏在鲜土上,泪如断线,封二夫妇默默守着,连安慰都显得苍白。封母叮嘱杀鸡为她补身,又告诫一家人不许再提此事,把痛苦埋在土里,任青草替他们保密。
宁苏苏心疼姐姐,径直找去宁学祥家里一通抱怨。宁学祥虽也心如刀绞,却被宁绣绣拒之门外,她既不认他,也不吃他家一粒粮。银子要来粮仓钥匙,扛起口袋便往封家送。封母捧着热腾腾的鸡汤站在炕前,宁绣绣愧疚得不敢抬眼,婆婆只轻轻拍她的手,含泪道:'命比什么都大,往前看。'屋里两代女人相对而泣,屋外的风像是也放轻了脚步。宁苏苏与银子又送来粮食与补品,封大脚却坚持不收,一句'自个儿的日子自个儿扛',像一把钝钝的刀,慢慢把自尊剔出血色。他悄悄记下柱子媳妇送来的那几枚鸡蛋,转身安顿在灶台边,心里只念着:不叫人可怜,要让媳妇好好地活。
日子像被泥沙涩住的河,缓慢而艰辛。宁绣绣日日以泪洗面,一闭眼都是那座新坟。封二笨拙宽慰:孩子还会再来。封大脚不善言辞,只在炕头守着,把每一次叹息都抻长了,铺成她能走的路。几番黑夜过去,宁绣绣终于在沉默里找回一口气,擦干眼泪,摸了摸灶前那口锅,像是重新与生活握手言和。
傻挑又趁乱把孩子丢下跑了,屋里哭声惊破屋檐。封大脚与宁绣绣忙把婴儿抱回,铁头和铁头娘一路寻到黄昏仍徒劳,只好先返家。铁头看着怀里的小生命,取名'坷拉'——土坷垃一般顽强,盼他能在贫瘠里也生根。封大脚见状,开口请宁绣绣帮忙照看,铁头娘闻言连声应好,感激得眼眶通红。此后,封大脚天没亮便下地,细细侍弄那片丹参苗,晨露未干,他已弯腰捡拾每一片叶上的希望。小苗终不负他,节节拔高,绿意盈盈。他牵着宁绣绣的手到地头,一同看那成排的生机在风里点头。她的笑重新开在唇边,像一朵迟到的花,虽经风雨,仍有香气。
清晨与暮色交替的日子里,封大脚披星戴月,弯腰在丹参地里,细细择草、掰芽、护根,再细小的虫蚁也不容放过。那一畦畦嫩绿,像从他掌心里长出来似的,风过不倒,雨来不伤。宁绣绣在田埂上算着苗数,心里像点了一盏灯。待到紫穗微扬、药香隐隐的时节,两人对望一笑,乐得合不拢嘴。她更带着乡亲们挖沟起垄,传授种丹参的门道,几番辛苦过后,乡里人总算尝到甜头,窘迫的日子里也有了盼头和方向。
光阴无声,转眼五年,公元一九三二的风雪已扑面而至。日本人铁蹄踏碎东北,山河同悲,民心动荡。天道亦似背人:涝灾未尽,蝗灾又起,紧接着是一场焦灼的大旱。宁绣绣把卖丹参挣下的银钱一把把攥紧,总算在荒年里捱过一口气。然而比灾情更沉重的,是从四野涌来的灾民潮,像漫天风尘没头没脑卷进天牛庙村,饿骨伶仃,眼神发直,一张张脸像被风刻过的皱树皮。
费左氏隔着报纸看见城里传出的骇人消息:流民打砸抢、易子相食,字字如针,扎得她夜不能寐,惦记着费文典在外的吃穿冷暖。宁苏苏却并不慌乱,只说听闻费文典已赴省教育厅高就,只是足足半载杳无音信,连一行字都没寄回家。费左氏嘴里念叨着要带宁苏苏去地头看看浇地,她却摇头,说手头账目没理完,不敢擅离。
庄里人情如细丝,却常被饥饿一刀刀割断。封母体恤封四媳妇,常托宁学祥给那娘仨送口粮。谁料饥荒当头,村口忽有急报传入封二耳中:封四媳妇断了炊,硬生生饿死。封二与封大脚急忙奔去收拾后事,宁绣绣把小儿子封家明交给婆婆,也赶去帮忙。哭声撕心,才知封四媳妇把仅存的口粮全塞给了儿子没味,自己却硬挺着饿意到油尽灯枯。宁绣绣红着眼圈说愿收养没味,封二也操办了后事,将这位苦命的媳妇好生安葬。
没味搬到封二家,心口的刺却不肯拔,几句话便是冷嘲热讽,把封二扎得生疼。宁绣绣劝封大脚好生管教,说娃娃只有学会一锄一镢,长大了才有养家本事。封大脚便放下脾气,手把手教他翻地、打垄、耙土,耐心像春雨细细落。可没味心思不在田里,他道自己要学哥哥腻味,去外头打打杀杀,田间的秧苗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地烦恼。
此时,费文典奉教育局之命去下庄兴学,还带来小贾与新明两个年轻先生。封大脚、铁头都盘算着把孩子送去识字开眼。宁绣绣让他先回家看望费左氏与宁苏苏。等到堂屋门扇一响,费左氏从地里急急赶回,一见费文典晒成古铜、腰背愈发硬朗,忙不迭张罗热饭热汤。饭罢,他又与小贾、新明连夜赶往下庄筹办学务。临行前,费左氏叮嘱宁苏苏带上铺盖卷去照应,宁苏苏却说先去下庄看个实在,再回来收拾不迟。
行将入冬,冷风卷着饥馑的气息直往人心里钻。一个女人牵着两个孩子在宁绣绣门外讨口吃的,封母不敢开门,那女人却伏在门槛苦苦哀求,终是求得三碗热粥。热气未散,门口就围上更多灾民,手伸得像一片枯林,唏嘘与埋怨一齐压向这小小院落。封二只得硬起心肠驱散人群。那女人抱着小儿子不肯走,非要把大儿子锁柱卖与宁家好换一口命。封二沉吟良久,掏出仅剩的一块干粮相送,劝她带着孩子去别处再求个活路。宁苏苏这边想着往宁绣绣家去说说心事,一出门便被灾民团团围住,她吓得拔脚飞奔,在路口碰见郭龟腰拖着媳妇的棺材去地里掩埋,心里涌起说不尽的酸楚。
傍晚,封大脚归来,宁绣绣把有人当街卖子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与他听,他只觉得胸口发堵,叹气也叹不尽。夜里,宁苏苏到宁绣绣家商量去下庄照料费文典的事。宁绣绣曾对与费文典的旧事心生芥蒂,但见他此次归来眼神清亮、脚步坚定,像换了个人,便劝宁苏苏不妨试着与他重新相处,且看后文如何。
不多时,铁头捎信到各家:费文典请乡里父老到祠堂议事。席间他开诚布公,自述如今乃红军中人,且已加入共产党,此番以完小教师的身份做掩护,真正肩头担着鲁南革命委员会交付的差使——劝诸财主自愿开仓放粮,救民于饥。村中护财的宁可金或将从中阻拦,他要铁头赶紧召集农会兄弟,拧成一股绳。费文典把目光落在封大脚与宁绣绣身上,请他们出面去做宁学祥的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莫要逼出兵戈相见。宁苏苏更是当场表态,愿为此事奔走齿冷。
然而山头另一侧,宁学祥已召集村里富户,合钱买下一批枪支弹药,全权交由宁可金指挥,好让他护住各家粮仓与财产。会后,费文典送宁苏苏回家,路上想把两人的情分捋一捋,话才开了个头,宁苏苏却赌气让他与费左氏先说清楚。费文典只得苦笑,说眼下大事当先,她若愿意,待事毕再坐下慢慢谈。宁苏苏心软,点头答应。
回到家中,宁苏苏便劝费左氏应势而为,支持费文典开仓放粮。费左氏却皱着眉头,说家里并无余粮可开,言语间多有不快,索性把铺盖卷塞到她怀里,叫她去下庄照看费文典。待宁苏苏前脚刚走,费左氏便吩咐小青、刘胡子把粮食分批往外转运,车辙一道一道地拉向暗处,并叮嘱他们万万不可走漏风声,更不能落入费文典耳中。
另一头,银子被亲戚盘桓家中,银子二舅一家像扎了根,蹭吃蹭喝;肚里揣着孩子的费大肚子又来讨粮,她进退维谷。宁学祥把粮仓钥匙拴得死紧,连夜里也不离身。费大肚子见势不妙,便出馊主意,怂恿银子以肚中骨肉作要挟,好向宁学祥逼要口粮。谁知屋外风过无声,屋内壁薄如纸,宁学祥把他们的盘算听了个清清楚楚,心里那股凉意比夜露更快更深。
天牛庙村在风口浪尖上摇晃:一边是仓门铁锁森冷,一边是饿得发昏的眼睛;一边是自保的算盘噼啪响,一边是求生的心跳咚咚急。封大脚继续在地里翻土,想用泥土的温度捂热没味的心;宁绣绣在院里煮粥,惦着来求食的每一张面孔;费文典披着夜色奔走,去敲每一扇可能打开的仓门——众人所盼的,不只是几斗粮,而是能把命从水火中拽出来的一线生机。
当人心与饥馑交锋,当善意与利器对峙,村庄的每一次抉择都像把石子丢进深潭,漾起的涟漪要很久很久才会停下。可只要还有一个人握紧另一个人的手,只要还有一盏灯在夜里亮着,星火就不至于熄灭。丹参地里留下的汗水,会在更久远的岁月里开花;那些在荒年里彼此搀扶的人,也终会在风雨之上,看见更明亮的天光。
宁学祥得知费大肚子打着'替银子讨口粮'的幌子上门,不仅刁钻要粮,还怂恿银子以腹中胎儿作要挟,他胸中怒焰一瞬窜起,厉声斥责,毫不留情地将这等乘人之危的无赖逐出门外。院门一阖,风声更显冷硬,银子却因此与他怄起气来。她眉眼含霜,拒与他多言。宁学祥望着她瘦削却倔强的侧影,心中又疼又恼,只得放下身段,耐心陪笑,几番言语缓之,又端茶递水,尽力抚平她心头的愠与委屈。
另一边,费左氏见家中风雨将至,念及香火传续,便支使筐子将宁苏苏送往下庄,照料费文典起居,亦盼早日添丁。下庄路长尘重,宁苏苏一到,便将屋舍收拾得清爽整饬,柔声许诺必与费文典同心谋事。此时宁府内外暗潮翻涌,银子赌气不吃不喝,宁学祥见她脸色发白、身骨轻颤,终低眉允诺,立刻派人给她娘家送粮,才换回她勉强端起饭碗。饭香并不解心头郁气,唯有那一纸承诺,暂让她免于饥苦牵挂。
费文典将宁苏苏安顿下来,见她言语间满是扑火之志,心存感激,却在听她提及家中'无余粮'时微生疑窦。他亲自回府探看,只见费左氏以'年景欠收、佃户交不上租'为由搪塞。院门外偶有粒粒黄豆散落,阳光下反映出隐秘的光泽,费文典心头一紧,猜到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转身询问小青粮米去向,小青眼神闪烁,吞吞吐吐,不肯直言。怀疑如藤蔓滋长,攀上了他一贯清明的心。
宁绣绣辗转相劝,来寻银子让她帮忙劝宁学祥开仓放粮。银子唇瓣一抿,低声说自己虽知宁家仓廪殷实,却也拿不到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宁学祥处处防着,她无能为力。宁可金此时身在县里,音讯难求。宁绣绣旋即去与费文典商议,欲待宁可金归来再作筹谋。偏这时,宁苏苏从小青口中打探到费左氏两度转运家中粮食,尽数藏往药铺。费文典闻之,目光如刃,当即领人往药铺探查,务求厘清真假。
灾民云集,饥色可见,封大脚与铁头挺身而出,分粮施米;宁苏苏与宁绣绣架起大锅,烟火氤氲,热粥一碗碗端出,暂解众人燃眉。费左氏远远望见两人忙前忙后,心知事态一旦闹大恐惹非议,便拂袖先回,不露声色。恰在此时,封大脚无意间截听到国民党特务勾连的流言:将煽动灾民闹事,趁乱抓人。他心头一惊,难及细报费文典,唯盼先稳住人心、护住粮袋。
与此同时,宁学祥遣宁可金赴曲城为老友老边贺喜。觥筹交错之际,老边引荐得意门生赵世正——警察局局长。三日豪饮,杯中风云翻涌。赵世正一纸任命,将宁可金推至团练局局长之位。宁可金回乡,喜气未散,忙不迭告知宁学祥。谈及当下饥荒,他劝父以退为进,先释出部分粮食稳局,日后再以商贾之道补回。谁料宁学祥心如坚石,只想守住仓中命脉,甚至要将已购枪械悉数要回。宁可金面露难色,末了仍拱手承诺,先替父亲守住这座命脉般的粮仓。
风声鹤唳之夜,特务撺掇灾民煽风点火,竟指着施散的粮食嚷道'半是沙砾'。封大脚及时指挥,率众将窖中粮袋紧急转移,一车车悄然远去。待特务扑来的时候,人影粮踪皆去,扑了个空。费文典深知风口浪尖,先着宁绣绣与宁苏苏撤回。路上宁绣绣嗔怨封大脚冒险,封大脚只得向灾民讲明缘由,借众人之力化解锋芒。费文典将紧要粮食妥善藏好,再折返看望费左氏。及至对方面前,却得知他已把家中余粮尽数赈济,费左氏恨恨咬牙,指尖都凉透了。费文典只觉母亲平安,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财主李俊义接到农会警示,心中惶惶,匆忙来与宁学祥商量对策,又央求宁可金派人护他家院落。宁可金一面加派人手守住宁家的仓门,一面在骑楼潜伏布防,生怕有心人趁夜潜夺。封大脚趁隙来寻宁可金,言辞恳切,劝他回头劝宁学祥开仓,且要连同灾民与诸财主一道相护。宁可金故作推诿,借口新任在身,抽身不得。封大脚急火攻心,换上激将之语,宁可金却纹丝不动。宁绣绣继而上前,以冷静之辞摆事实、讲利害,仍难撬开他那把心锁。只得与封大脚怏怏离开,另思他策。
费文典忧宁可金从中掣肘,暗下决心:明日便去宁府,逼其开仓放粮。宁苏苏急中生疏,脱口提出先将宁可金绑住断其手脚,宁绣绣连连摇头,断然说不可。她分派主意:文典去寻宁可金正面言谈,她则奔去找宁学武,借兄弟之情劝宁学祥回头。风雨欲来之际,李俊义眼见家道不支,被饥民围困,只得先行开仓,以求自保。消息传至宁府,宁可金劝父亲松手放出一部分,以息众怒。宁学祥倔强更甚,却道自家死守这仓口,不是贪财,只为护住宁可金、宁苏苏与宁绣绣,不让他们受饥受寒。宁可金见劝无果,只好退让,连夜调人,将仓中粮食悄然转运。
宁绣绣与宁学武相约同去劝说,临行前她仍不放心,又迎着夜色与费文典一同赶至宁家。远远望见灯火晃动,车影幢幢,原来宁可金已将粮袋尽数装车。费文典心中一凛,当即让封大脚去找铁头,调农会之力设卡拦截,务求护住这最后的希望。宁绣绣则自告奋勇留下,硬要拖住宁可金与这列欲驶向暗处的车队。
院中对峙愈演愈烈。宁学武口干舌燥,劝宁学祥开仓放粮,祖宗的清名、乡里的口碑,都压在这扇仓门上。宁学祥仍摇头,目光像两盏没有温度的灯。宁可金挥手示意装车完毕,跳上车头,正要一脚油门驶离。忽见宁绣绣自人群中疾步上前,一身薄衣迎风而立,直拦在车前。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逼宁可金当场卸粮,否则誓不退让。宁学武也忧心忡忡,怕半路被灾民围抢,形势更一发难收。宁绣绣索性攀上车头坐下,像一枚钉子钉在良心与权势之间。宁学祥快步上前,柔声相劝,言辞里第一次带了几分迟疑与惭愧。宁可金面色一冷、不容分说,终是伸手将宁绣绣强行抱离车头,夜风倏地卷过,留下一阵令人心惊的空响,仓门与人心的角力,也在这瞬间推向更难回头的一隅。
月影沉沉,远处的饥号如潮,近处的车轮轧过青石,发出低涩的声响。守与放、情与理、家与乡的轻重缓急,一点点在众人的眼底露出真相。谁也不知明日天光乍破,仓门开还是关,惟有那一条条因为饥荒而清晰的纹理,刻在每个人的心上,久久难平。
旱魃肆虐,田畴龟裂,饥气如雾,笼罩着乡里。大宅深处,宁学祥固守自家粮仓,铁了心不肯开仓赈济,唯恐多年积攒在一夕间散尽。他低声吩咐宁可金连夜调来警局的卡车,将囤粮悄然外运,还请了警察押运,欲借公权之名为私囤护航。车队轰然,尘土漫卷,宁绣绣迎面截停,含泪相劝,细数灾民流离之苦,愿以家声担保,只求开仓放粮。宁学祥面色如铁,寸步不让;宁可金干脆将宁绣绣强行挪开,扬手示意车队启程,汽笛长鸣,碾碎了劝慰的余音。
未及行远,山坳小路上早有一众人马设伏。费文典、封大脚与铁头率乡亲及四方灾民拦住去路,众人环作人墙,逼车止步。宁可金厉声拒绝卸货,宁苏苏与宁绣绣并肩而立,以死相逼,步步紧迫。怒意翻涌之际,宁可金朝天鸣枪,声震林谷。殊不知费文典早筹细密,押运警察个个被暗中制住,封大脚一声令下,乡亲与灾民齐上,拉篷解绳,扛麻袋如流水般翻下车厢。车队任凭号角嘶鸣,也难抵人心所向,成车成车的粮食重新被拉回村中,宁可金一时间目瞪口呆,尘埃落定,竟不知该怒该惧。
鸡鸣未透,分粮之处已人头攒动,簸箕与斗量错落,哭笑参半的声浪此起彼伏。封大脚、宁绣绣、宁苏苏与费文典等人忙里忙外,量足秤平,不敢亏薄一人。宁学祥气得咬牙切齿,正要出门阻拦,屋内忽传阵痛之声——银子临盆在即。他只得折返,急急守在产房外,宁苏苏也赶来搭手。待小院里新生啼哭响起,外头的分粮也已妥当收尾。银子顺利产下一子,喜讯冲淡了仓粮被分的锥痛,宁学祥抱子在怀,眉眼舒展,却仍难掩心底喜忧参半的酸意。
人心稍定,费文典着意向封大脚、铁头等人拱手致谢,言及在下庄的事已暂告一段落,接下来还要奔赴他处推动工作。他忧心有人借与警局的冲突做文章,遂吩咐把完小这个聚集点撤掉,免生枝蔓,又再三叮嘱诸人行事务必小心。此时,宁苏苏匆匆与宁绣绣报喜,言银子母子平安。铁头闻讯,心况如潮,欢喜里夹了些难言的怅惘,仿佛一只悄悄搁在心底的小舟,被喜与忧的双浪左右颠簸。
新生儿如灯火一点,照亮了满室阴霾。宁学祥抱着襁褓,笑不拢嘴,给孩子取名宁可玉,寓意如玉温润,寄望门楣再添光彩。银子却不肯只沉湎于喜,软硬兼施,逼他即刻往娘家送上粮食与银钱,情理并用,不容推辞。宁学祥权衡再三,终究点头应允,在为人之父的暖意与为家之主的算计之间,艰难取了一个不伤大局的折中。
祠堂沉沉,烛影摇红。费左氏独自立于灵位之前,心事如雪,悄然堆起。她忆起十八岁嫁入费家,未久夫君便染上肺痨,撒手人寰;费家老爷子临终将门户托付于她,将年幼的费文典交到她掌中。此后十余载,她独力擎天,含辛茹苦守住一家门户。是夜,费文典回家赔罪,满身风尘,又黑又瘦,叫人看着怜惜。费左氏将粮仓钥匙递给他,望着空空如也的仓廒,愧对列祖列宗,泪意几溢。费文典却坚辞不受,温言相劝:家国多艰,莫将一己罪与担得太重;多年操劳,母亲早该卸下压在肩头的枷锁。费左氏终究是铁心肠外包的一层柔,她让费文典向祖宗跪下认罪,却见他眉目坚决,言有要务在身,只得含泪目送他匆匆离去。
农事不等人,封大脚卷起衣袖,手把手教没味翻土、点种、锄草。没味嫌种地无出息,三心二意,挨了封大脚一通厉训,才肯老实下功夫。正当二人心气转顺,林间蹦出一只野兔,没味眼疾手快,和封大脚起了兴头,约定比个高下。他在洞口下套,不多时便将兔子擒获,喜气洋洋,拎着猎物与封大脚相携而归,笑声一路抖落在田埂上。
风云突变,危机如影随形。费文典骑车赶往县城,途中见一人仆倒路旁,急忙上前相扶,不料对方装晕设局,反手将他制住,潜伏在侧的人一拥而上,将他绑走。与此同时,封大脚亦被不明人马掳去。没味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回家报信。费左氏闻讯心如擂鼓,急提钱袋找宁绣绣求助。小贾也闻风赶来,断定多半是警局下的手,商议由宁绣绣次日一早去县里打听。宁苏苏要同去,小贾则火速回去向组织汇报。临行前,婆婆塞来几个干粮,叮嘱路上小心;封二更是把家里积蓄尽数拿出要营救封大脚,宁绣绣让他暂收,待用时再议。拂晓未明,费左氏捧出五十块大洋交到宁苏苏手里,姐妹二人并肩踏上求人的路。
警局的阴影压得人透不过气。费文典遭受严刑拷打,遍体鳞伤,仍咬紧牙关,视死如归。他叮嘱封大脚将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务必要护住旁人;又让他一旦脱身,立刻通知小贾与新明撤离,自认此行凶多吉少,甚至托付宁苏苏的后事情长。另一边,宁绣绣与宁苏苏赶到警局,被门口的警察拦下,宁可金躲在暗处不敢露面。姐妹俩不退不避,在门口守候至心如捣槌,终令宁可金不忍,悄然示意放人入内。二人见费文典伤痕累累,目中血光一闪,怒火与委屈齐涌,恳求宁可金设法营救。宁可金原本只想捉来教训,以在乡亲面前挣回颜面,旋即硬着头皮去求局长。局长翻出一纸名单,冷声指出费文典名列其中,暗示以此建功,作投名之礼。宁可金连声分辩,称费文典不过一介教书匠,与赤党无涉,话里话外又递上厚礼,局长这才松口。
傍晚时分,费文典与封大脚双双被放出看押之门,身心俱疲,却仍神色峻厉。宁可金闷声叮嘱:此后行事须更周全,小心牵连宁苏苏。宁苏苏劝费文典先回家与费左氏报平安,然而他意已决,直言要离家投身革命,不愿拖累心上人,更不愿让宁苏苏重复费左氏守寡的清苦。宁苏苏眼里闪过泪光,仍是温声表态:愿留在费家,守住这份牵挂。封大脚安然归家,封二夫妇喜极而泣,一家人千恩万谢,连连向宁绣绣道好。宁绣绣回礼称谢没味及时报信,没味却早把心思又系在山林间,拉着封大脚嚷着再赛一场抓兔子。夜色铺开,村庄似又恢复了暂时的安稳,然人心深处,暗潮未息,新的风雷,正悄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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