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兰城烟火正盛,商旅如织,货栈前竹牌叮当作响,街巷间果香与药材气相和,勾连出一幅丰饶而沉静的画卷。黎霜与晋安行至城中,眼见最显赫的客栈门庭若市,门童口中“上房”二字颇为动听,晋安跃跃欲试,却被黎霜抬手拦下。她一向不喜张扬,遂领他在坊间穿行,择一家清静客舍暂歇。短暂停驻前,黎霜将几枚碎银交与晋安,嘱他去喂马。少年轻快而去,谁料转眼便被骰盅与纸牌的喧嚣勾去脚步,一番起落,他竟侥幸赢得了几笔银钱,出门时怀中多了果子、点心与些许难掩的得意。
客舍房数本就紧张,两人终是只得同住一间。窗外落日渐斜,屋中却多了几分无措的静。晋安自觉唐突,坐卧不安,黎霜却半倚案旁,语气平稳,叫他安心歇下。她历经沙场,血与雪都曾见过,岂会拘于同室之礼。夜色沉下,晋安忽生惆怅,说起失去记忆后的茫然,被黎霜收留的日子是他重新学会呼吸的时光,将军府于他而言,便是唯一的归处。黎霜默然,轻声答以“家”字,笑意淡淡。她自幼披甲,常年辗转军营,烽火处为眠,家的轮廓在她心中早已模糊,只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才被悄然触动。
宁兰物产丰腴,花木器皿、布匹灯盏,无不精巧。晋安绕过几条街,心头渐起一桩小小心愿:愿为黎霜添一室温暖,使她在刀光之外,亦能有片刻的安适。他留意她起居习惯,记下她爱饮的苦茗、偏爱的清香,也暗自决定将这一间临时客舍悄然打理得像个能让人停下脚步的地方。于他而言,黎霜是世间与他牵连至深之人,那份牵挂既是依赖,也是珍视。
翌日清晨,市门初启,他便拎着新赢的钱穿梭市肆,挑了上好的棉被与青釉盏,配以素雅的香囊,最后在玉行前驻足良久。玉匠取来一支素玉簪子,温润无华,光泽含蓄,恰与黎霜一身戎装相衬——不喧不扬,自有锋芒。及至回到客舍,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挽发,将簪别上,语带认真,笑意却免不了腼腆:“我头一回送人礼。”他不许她立刻取下,仿佛这枚素簪,是他将心意郑重置于她肩头的凭证。黎霜垂目,指尖轻触簪尾,目光从冷峭渐柔,未言谢语,却也没有拒绝。
正午光影正好,街口的书局门扉大开,竹牍纸卷排列有序。晋安记得黎霜曾爱读传记,便执意拉她进去,随口提到苏沐扬的轶闻。黎霜嘴上说早就不喜此类典章,脚步却不由自主走向史籍那一列。片刻后有人来报,藏老板求见,黎霜临时起意赴约,只留晋安在书局随意翻读。指间滑过书脊,他停在《谙南王传》前。卷中言“谙南王料事如神,用兵之术出神入化”,行文锋利,似以冷月刻出一代名王的谋略。此时,一道阴影悄然贴近,金无间如无声的风潜入他的视线,以轻描淡写的口吻,投下一枚石子。
另一边,藏老板府邸院深门重,来客俯仰皆有算计。初闻长凤军三年之供,藏老板称病不起,躲于屏后。黎霜不恼不急,持名帖静候,直至茶水更换几回。她晓得,宁兰向来自居中立,不以军械、口粮涉两国边争,贸然允诺,便是以商名为赌。她清晰陈列利害:长线买卖稳固、商路护送有保、冬储夏运有律,既不拖累宁兰,又能以账若明镜。藏老板面色仍淡,目光却微动,终以“再议”作结,暗道此女并非寻常武将,心思如寒刀,对人也对己。
书局内,金无间将话锋尖利转向晋安的背脊——他言之凿凿,称晋安后背有奇异印记,已被秘术所植,是血契之锁;又低声挑拨,说黎霜将他留在身侧,不过是利用与窥探,宁兰此来不过是在查检他的根脚。每一字句都似带钩的羽箭,扎进心底最易动摇之处。晋安心如被风掀起的水面,摇曳不安,却仍以与黎霜并肩走过的生死作秤,衡量这番话的真假。金无间最后留下一句:“三日后,若要解开血契,便将黎霜带来。”说罢,衣袖一拂,踪迹不见,只留书页轻响,如虫鸣缠耳。
夕阳返照,晋安回到客舍时,黎霜眉目难掩轻快。她已与藏老板再度面谈,细节商定,三年供给初步落笔。她难得露出放松的神色,只道这笔交易为军中解了燃眉之急。晋安全然听不进去,脑中却回旋着金无间的话,目光停在桌上一纸清单,误以为她是托藏老板去打探自己的来历。沉默不合时宜地蔓延,话语因此别扭起来。正当二人间的缝隙微开之际,军报抵达:李章义已至营前。
长凤军营帐森然,旗影猎猎。李章义大步入营,声称此来为查霍度之死,神态却浮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凌厉。黎霜将晋安遣至外帐,言军务不便,让他暂避风头。营中对峙之时,李章义话里话外皆是圈套,句句逼近“凶手”二字。他本就意欲将此事栽于黎霜,藉此牵驭军权。黎霜静听片刻,忽而抬眸,语气平缓却掷地有声,径自承认:霍度,确由她手中丧命。此言一出,营帐诸将面上皆变。李章义冷笑,立令剥其军甲,杖责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军法森严,皮鞭未落,晋安已在外帐心火难抑。他仿佛与黎霜同感那一记记撕裂的疼痛,终究闯入营中,扑至刑台前,声声急切,说霍度当日实被自己所杀。军士一时惊乱,李章义眉间怒色迸裂,正要借势扩大罪状,逼人就范。黎霜却前一步挡在晋安身前,眼神如刃,直逼李章义手中的权杖——若要定罪,请先示以圣旨。无旨而行军法,名不正言不顺,她寸步不让。
这质问如当头冷水,浇灭了对方欲借势施压的火。李章义一时语塞,恼羞之下拂袖而去,账外风声骇然,似也为这场对峙留下回响。夜深,军中火烛渐微,黎霜任由伤意渗至袖口,却不许任何人再提方才之事。晋安在帐前立了很久,终在黑暗里开口,只说一声“对不起”,复又说“我信你”。黎霜背影挺拔,许久才“嗯”了一声。素玉簪在昏黄灯下泛起柔光,如一线浅月,勾住两人坚硬外壳下仍未熄灭的温度。风过旌旗,隐隐带来深处更大的波涛:血契之谜未解,权谋未歇,然而在漫长的夜色里,他们站在彼此的身侧,便已找到向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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