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漫卷的太晋边陲,铁甲如林,战旗如云。女将黎霜一身银甲,眉目如寒星,骁勇无匹,既是沙场铁血的利刃,也是百姓心头的一缕安宁。她曾与一名男子在尘世最静好的片刻里对望成誓,二人皆不知自身生辰,便以相携之日为并蒂之时,许下'生同日,死同穴'的誓言。若能将人生定格在那一瞬天光倾城的柔软里,当是人间至幸。可命运翻云覆雨,那一幕也成为她心底终生难愈的痕,像一枚温热的刺,日日在血肉里隐隐作痛。
太晋与姚国的边境久无宁日,烽烟连绵,朝堂的风声更是无常如潮。姚国秦妃以美色与权术交织,诱引姚帝段敖泽出宫,妄图以传说中早已失落的灵药'玉玲珑'种入其体,使天子沦为无心无念的傀儡,以遂她一统朝局、挟天子令群臣的野心。与此同时,黎霜统领长风军夜袭姚境,战鼓雷鸣,箭影如雨。姚国谙南王段敖登则趁乱兵发鹿城,试图里应外合一举反噬。鹿城烽燧腾起,急报如电,黎霜权衡利害,果断收势撤军,以免在归途遭合围之厄。
宫闱深处,烛影横摇,秦妃以匪夷之法施术,逼'玉玲珑'择主。段敖登闻讯破局而入,欲阻此逆天之举,却遭秦妃麾下高人暗算,毒辣术法如附骨之疽,令他重创昏厥。段敖泽痛以相求,愿以性命相护,恳请秦妃留登一线生机。秦妃却冷若冰霜,认定一切皆因段敖登从中挑唆,方令帝心远己。她命心腹金无间先行在段敖登体内植入玉玲珑,以试其力,以探其性。孰料灵药不肯认主,反噬之力汹涌如潮,令段敖登神智失控,一息之间寒光起落,将金无间与从者尽数斩灭,血花翻飞,宫墙亦战栗不已。他痛不欲生,躯壳如焚,挣扎间失足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彼时的边陲雪线,黎霜被姚军层层围困,背临悬崖,刀枪如林,去路无存。她咬碎血珠,眸光仍不屈。也在这生死一线之际,幽暗处忽有灵息悸动,似有千年古玉被鲜血唤醒。沉睡中的段敖泽仿佛被那一缕血香牵引,玉玲珑破雾而出,与之缔结天契。霎那间电闪雷鸣,一抹疾影裹挟着灵力旋风,凌空而下,将黎霜从刀丛和绝壁之间拽回人世。风停雨歇,尘埃落定,救她之人却不似帝王,竟化作躯体稚弱的童子,只心跳如擂鼓,滚烫又急骤,仿佛在以最本能的方式证明自身与她之间说不清的牵连与守护。
这一战折戟,太晋军心震荡。统军黎威忧虑军中潜伏细作,命黎霜暗中细查,清浊必分。黎霜将那名童子带回营中,未及问根究底,便发觉他对世事诸般皆缄默如石,唯独对她的气息与存在有一种异样的依赖。她靠近,他便安;她离去,他便焦;这份近乎本能的依偎,使她心头微酸,也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柔软。
她不明白,救自己之人明明力量惊人,何以又在寻常处显得手无缚鸡之力。她试探着递给他佩剑,那孩子握得小心翼翼,却怎么也提不起分量。黎霜蹙眉不信——她亲眼见过他一掌挥开数十骑甲士的气势。然而童子眼底茫然,嘴角的委屈与无措并非假作,他确实记不得那夜的风与血。她叹息,只当大厄将至之时伤了他的魂魄,使他的记忆破碎流离,正如她,也在战火里失去过太多,连同关于爱与温暖的一部分自己。
营中有军令在先,责他违纪,不许进食——这是军规的铁面无情。可当孩子软声求饶、眼神清澈如洗,黎霜终究没能狠心。她在他掌心悄悄放了一枚糖,低声道:'且藏好了。'窗外骤雨初歇,草叶滴翠。她望着天幕的暗线,喁喁祈愿今年谷熟丰登,边关早息烽烟,百姓不再颠沛。孩童撑起一柄伞,立在她身侧,伞骨微颤,手心却稳稳地覆住她的手背,那一瞬间仿佛把漫天风雨隔在伞外,也把她的冷硬一寸寸化开。
夜深之后,营巡未毕,黎霜须亲自查哨。她前脚离开,童子便像失了拴绳的小兽,心头躁焚难安。河面清光如镜,他俯身窥视,水影竟映出另一副面孔——不再是稚童,而是一名眼神深沉、气息强横的成人。那一刹,玉玲珑在他体内若隐若现,灵力潮涌,似在撕扯两副命格。直到他嗅到掌心那一缕糖香,甜意沿着血脉流淌,浮动的影子才缓缓沉下去,他倦如潮汐,终于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篝火尚余温,他又是个眉眼清亮的孩子,循着心底的线回到长风军营,第一句话便是要见黎霜。他坦率得令人心折:'留我在这儿,我愿做你的兵。'黎霜久久端详他——那份坚持像极了某个旧日誓言的回音,她终究点头,赐他新名以镇心魄:'既来太晋,便唤你晋安。'自此,少年以'晋安'之名隐在军中,执戟听令,以最单纯的方式学会行军、习阵、抚刃、立志,而他眸底那一抹对黎霜的依恋与守护,日渐清晰,像在荒原上悄然生根的绿意。
朝局暗潮仍未消歇。秦妃的筹算步步紧逼,玉玲珑的选择却早已偏离她的掌控;它在血与火中择主,与段敖泽结契,又以怪诞之力令他时小时大,记忆如雾,既是保护也是诅咒。段敖登坠崖一事如石沉大海,背后隐有更大的阴影正无声蔓延。太晋边关仍需黎霜负重前行,她披甲上马,目光穿透尘烟,既要查清军中细作之踪,也要在乱局中为百姓讨一线生的秩序与光。
命运无声地把几条线缠在一起:女将的铁与柔、帝王的尊与困、灵药的奇与险,都被推上了同一座看不见的天秤。黎霜仍会在每个雨夜里想起那个沉甸甸的誓约,想起那一日共同的'生辰',心底的伤与暖交织成一道光,照亮她通往明日的路。而名为'晋安'的少年,亦将以兵的身份、以人的温度伴她同行——无论前路还有多少风霜刀斧,他都愿化作她身侧的伞,替她挡一程雨,做她掌心的一枚糖,温一份人间。
烽火未熄的深夜,长凤军鼓角急作,铁骑骤起,边关风声骤紧。姚军却绕道突袭鹿城,前线风云突变,朝堂之上波澜横生。太晋皇帝闻之大怒,指责黎威与黎霜父女孤军冒进,锋芒太露,致使局势偏颇。群臣噤声之中,太子苏沐扬挺身而出,为黎威分辩于万口,言其前锋所为皆为稳局护民;然苏沐励冷语相向,咬定鹿城几陷危境,更暗施讥诮,指苏沐扬与黎家情分牵连,偏袒失公。几番交锋,殿中寒意如霜,权衡之重落回帝手。
圣意既下,风向即转。皇帝允黎威留京待命,诸般军务暂由内廷钳制;又令黎霜回营彻查军中细作,限以半月之期,若不能条分缕析、确指奸脉,便以数罪并罚,决不轻恕。父为臣,女为将,彼此心意相护难言。黎威一腔维护之情,只能压在袖中;黎霜收起眉间的犀利,唯以沉稳回令,接下这份重如千钧的铁令与家国之责。
营中风紧,黎霜调阅军籍,细访士卒家眷,以蛛丝马迹织成罗网。 翻检之下,唯有一人家口悄然出京,踪迹全无——此人名霍度,沉默寡语,素少交游,越是不起眼,越教人心中起疑。半月之限如刀在颈,黎霜不觉日夜相接,唯恐稍有迟滞,便累及黎威于朝堂风霜之下,无所凭依。
京畿另一隅,苏沐扬密乘轻车离京,随车而行的还有黎霆。这一回,少年要赴鹿城探望黎霜,太子手中备着她昔日喜爱的物事,委黎霆转呈,既为慰藉,也是托心。辘轳车轮碾过青石,春寒暧风交织,路途漫漫,情意却比风长。
夜深之时,营门之外鸟影一掠。晋安蓦地惊觉:至此多日,从未在行伍森严的军营听过飞鸟掠空之声。那微不可闻的扑扇,化作他耳畔的暗潮。素有'千里耳'之敏的他,捕捉到草木间的窸窣和暗语,似是细作交接之音。他恍然明白黎霜的警惕并非无端,长凤军中果然潜伏暗线,敌人在灯火不及之处生根。
黎霜部下见晋安与霍度同行归营,心生猜忌,目光如刃。晋安却直赴主帐,当场呈上所获凭证,自请将心置鉴:将我留在身边,非但不是错,正可为你破局。随即查证,霍度泄露军机之罪铁证如山。追兵方出,霍度先遁,踪迹倏忽不见。其时又有急报传至:黎霆于来途遭悍匪截杀,生死未卜。黎霜只身赴险之心已决,晋安执意相随,她却以一言截断——营中未靖,须有一人压阵,且她自有筹算,不容再添变数。
荒岭深处,马贼盘踞,霍度已投至寨主欧阳俊麾下,拥黎霆为质,以逼黎霜就范。对峙既开,黎霜语气清冷,称自己不过黎威收养之义女,与黎霆并无血脉相连。此言如锋,令黎霆当场失色,心海翻涌。骤然之间,一羽破空,利箭直指黎霆胸口。贼众齐呼,以为她斩亲。岂料箭镞不过擦甲成势,绳索回拽如龙,她趁势扯回黎霆,命亲随护送返府,自身却独留刀光剑影之中,与群寇周旋。也在同一刻,晋安心底某道幽秘的力量再度苏醒,仿佛遥遥牵引般朝那绝地奔去。
兵锋相接之际,危急如焚。眼看黎霜难以再支,一道迅疾的人影破势而来,劲力如潮,转瞬击退数名悍匪。那人容颜年少却气息成熟,像是黎霆骤然抽枝拔节的成人模样,又似另有来历的神秘强者,既熟悉又陌生,教黎霜心头一滞,难辨真伪。两人转入一处破屋暂避,外头羽箭如雨连珠。晋安隔窗见黎霜唇畔渗血,心口突起难以遏制的渴望,像荒野里忽燃的火,灼人亦自灼心。他本欲挟她突围远去,黎霜却拦住去路:霍度不缚,后患不除。晋安沉眉不语,终是纵身而出,将霍度掳回,低声示路:沿此道直北,便可归营。
这一番援手之后,疑云反而更重。黎霜心中对晋安的来历已生疑影,字缝里透着审视与探问。话未竟,晋安仿若再度失控,一把按住她的唇,呼吸间血气勾人,他像被某种古老的饥渴牵引,险些逾越界限。骤然醒觉,他转身逃离,消失在漆黑的林影里。及至黎霜返营,第一件事便去寻晋安,只见他蜷卧榻上,忽而又像风中一晃,整个人缩回稚童模样。她掀衣察看,背心纹路与白日所见那神秘强者如出一辙,连眉眼轮廓也隐隐有相似的影子。她低声猜测,那人或与晋安血脉相连,甚至可能是其父。晋安闻言,急急摇头否认,目光躲闪,像只被惊着的小兽。
风声未平,帐外又起争执。黎霆强抑胸臆,仍难按怒意,埋怨黎霜方才之举太过决绝,几乎伤他性命。黎霜抚案回望,言辞中有刀也有软:此乃权宜之计,若非见你襟前佩着护身镜,她如何敢以险招破局?话音未落,晋安被二人声色惊动,踉跄来劝,童声清亮却说出大人难言之理:至亲至爱,最懂你的人,反倒有些话难以启齿,愿你们信彼此之心,不负此劫。话犹在耳,他忽觉四肢发软,一头热浪从额际滚落,整个人直直倒下。黎霜一把接住,探得他高热如灼,忙召军医急救,帐内灯火骤亮,影子在幕上摇成一道道乱。
夜更深,营更静,而悬在众人头顶的风雷只盛不衰。鹿城关隘仍危,朝堂疑雾未散,军中暗线尚伏;一边是帝心冷暖难测,一边是骨肉情义咬合相护;更有晋安身上扑朔的秘密,如同夜色里潜游的河,时而露出冰冷的纹理,叫人心寒又好奇。黎霜按下心中百结,吩咐更紧巡防,回首望向帐门之外的黑,默默立下更重的誓:半月之限必破奸踪,还父清誉,护城百姓;至于那条牵动血脉与宿命的隐线,她也终有一日要亲手抽出,照见真形。
晋安一醒来,就对上了黎霜那双熬得通红却依旧冷静的眼。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黎霜从不是要杀黎霆的人,相反,她是胸有成竹,一定能把人从鬼门关里拽回来,所以才敢出手。深夜不眠,她守在晋安身侧,心思却显然还在黎霆身上。黎霜淡淡道,她之所以把晋安带回营中,是因为自己幼时与他一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直到被黎威收养。她与黎霆虽名为姐弟,却始终各自为战,自小被黎威教导:做事只需问心无愧,不必浪费口舌去解释。今夜,她让晋安留在自己房中歇息,两人同榻而眠。晋安面对这般近距离的'照顾',耳根烧得通红,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长风军营一夜风声鹤唳——守将离奇身亡,金无间则悄然易容为士兵潜入军营。睡梦之中,晋安忽然从少年模样蜕变为成年男子,骨骼重塑般在被中长开。黎霜警觉出鞘,一刀抵在他喉间,冷声质问来历。晋安手忙脚乱地解释,自己真的是'晋安'。偏这时下属前来禀报军情,黎霜只得恶声威胁:若让人知道她房中有个衣不蔽体的男人,立刻拿他开刀。晋安只好缩进被窝,屏息不动。黎霜刚一开门,便遭到被金无间操控的士兵偷袭,局势瞬间失控。晋安本想出手相救,却震惊地发现自己浑身像被抽干气力,连抬手都费力。危急之际,他险些被掳走,却在慌乱中扯下脑中那根银针,力量这才突然回涌。有人暗中以诡秘手段操控军中士兵,而今夜,一名来历不明、衣衫不整的男子出现在黎霜营帐的秘密,也注定无法轻易掩盖。
银针离体之后,晋安筋骨乏力如常人,成了任人拿捏的棋子。黎霜怒火未消,回到房中直截了当地质问他究竟藏了多少秘密。晋安只得苦兮兮地摊牌:如今他力气尽失,再无威胁可言。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冲着他来,想抓他,却不敢杀他,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黎霜当机立断,决定亲自带晋安去寻他的'来处',只要有半分不对,就地斩杀。金无间得知他们动身,早在密林之中布好了杀局。黎霜与晋安率领一队精锐深入密林,来到一处隐秘的地道入口。晋安望着那处黝黑的洞口,只觉心底某个角落隐隐作痛,一种熟悉得近乎诡异的感觉攫住了他,他最终还是咬牙,随黎霜一同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长风军营内暗流涌动,有人趁乱救走霍度。黎霆察觉异状,立刻带兵追击。另一边,晋安与黎霜深入地道,目之所及满是狼藉与血迹,像是方才经历过一场殊死厮杀。更诡异的是,一具女尸竟在黑暗中诡行游走,将晋安直接拖走。季冉等人听闻密道里传出异响,急速赶来支援,黎霜留下人马,亲自追踪晋安的行踪。就在生死一线之际,晋安的力量再度觉醒,他以近乎本能的反击一举斩杀那具女尸。另一边,黎霆在追捕霍度的途中反被挟持,生死悬于一线,恰被赶来的晋安发现。黎霜冲进洞中时,霍度正以黎霆性命做筹码,逼她就范。晋安竭尽最后一丝力气,与霍度血战到底,终于将其斩杀。目睹这一切,黎霜的决定愈发坚定——这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更不是任人摆布的怪物。于是,她决定将晋安秘密送入将军府,藏在权势与阴谋的风眼之中。
鹿城,将军府深院。黎霜匆忙赶回时,晋安已由陆欣接手照料。曾经那股惊人怪力与敏锐五感仿佛被一夜抽空,变得和普通人无异,这让晋安愈加不安,甚至有些迷茫。陆欣却轻声安抚,让他先安心把补身子的药喝了,怪病总有一天能查清。黎霆醒来后迎来的不是安慰,而是一顿鞭刑——黎霜鞭下毫不留情,训斥他目无尊长、擅自冒进,让父亲筹谋多年的局面险些毁于一旦。鞭影翻飞间,她忽然将鞭子抽向自己,皮肉瞬间血痕交错。黎霜低声道,黎霆自幼跟在她身边长大,如今变成这副模样,终究是她这位'姐姐'教得不好。这一鞭,既是惩罚他,更是惩罚自己。
房门紧掩,灯影如豆,晋安被硬生生困在狭小的方寸之间。看守的人目光冷硬,令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心底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惶惶:这究竟是不是将军府?那些人会不会与石室里那群阴翳之徒同出一脉?他试图沿着墙根悄然挪步,想找个缝隙溜走,却被看守的女侠抡起沉甸甸的大锤,呼啸着在身后追逐。铁器破风,声声惊心,晋安狼狈躲避,几乎以为自己再也逃不出这片阴影。直到看见黎霜从回廊尽头现身,他才如溺水人抓到浮木般,一口气缓了下来,急急道起密道之事。那扇暗门的开合,那股若隐若现的寒气,都叫他想不透。倒是黎霜眉间拧起忧色:难不成如陆欣所言,一切线索皆牵扯到五灵山?她为了府中上下周全,干脆利落地出手试探晋安。疼痛在眼眶炸开,晋安气急败坏地捂住左眼,委屈得几乎要落泪。可黎霜的嗓音依旧沉静,她郑重道谢——这几日多亏晋安护住她与黎霆的安全,自此他只管在府里安安静静养着便好。话音方落,晋安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左眼上那记火辣辣的痛,就是黎霜的一拳。
另一头,陆欣抱着药箱踏入军营,借着问诊送药的由头,小心翼翼地靠近季冉。黎霜则徘徊在黎霆房门之外,掌心捏着一包新调的敷药,脚步却迟迟不迈进。她在门槛前驻足的犹疑,被远远瞧见的晋安看在眼里,他主动上前,咧嘴一笑,言语却仔细周到:黎霆终究长大了,换药这种事,最好由他自己来。黎霆见到晋安,目光里带着狐疑——黎霜府里素来多女眷,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是哪一位?然而即便对姐姐闹着脾气,他在外人跟前仍护短,态度从容而不失分寸。黎霜听闻黎霆无碍,悄然松了口气,转身离开。晋安随即追上解释,方才故意提了她的名字,不过是为转移黎霆的注意力。风从廊下陡然起,院中落花带露而飞,轻轻贴过衣袂。黎霜低头抚过一片碎红,神色温淡;晋安心底却像有一弯春水被风吹皱——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女子,坚韧而澄澈,是他罕见的安定之所。
军营里,陆欣把药材交付之后,卷起袖子在清溪边替将士们清洗军衣。这一幕落在一众士兵眼里,笑语哄然,八卦之心熊熊燃起。季冉经过,眉目清冷,话里只有规矩二字——男女有别,请姑娘自重。陆欣急急跟上,终于将压在心里的喜欢尽数吐露。她的情意并不隐晦,久到连路过的风都知晓;而季冉却一如既往,将冷意裹在铠甲之内,拒绝得干净利落,转身下令她离开军营。陆欣站在尘土飞扬的营门之外,指尖攥紧衣角,眼底却没有泪,只余不服输的倔强与微微颤动的光。季冉背影坚硬如山,谁都看不透他胸中的铁与火。
城中风云骤变,黎霜命人将密信与霍度的尸身快马报入皇城,交由圣裁。先帝已崩逝,谙南王无影无踪,局势如棋盘被翻,山河在悄无声息里易主。姚国秦妃挟幼帝登基,以太后之尊临朝垂帘,她的目光像春寒,冷透了殿上每一盏琉璃。她没有处决段敖泽,却将他囚于深宫幽所,反唤来金无间救他一命。金无间置下一壶酒,杯中清澈,字字如刃:若太后愿同段敖泽共赴生死,饮下此杯,即可与他一线相牵。偏这正是秦妃心底的渴求。权柄与情爱在她掌心厮磨,留下看不见的血痕;她端起酒盏,眼里是一条既定的路,远而不可回。
府里渐宁,黎霜却未肯稍歇。想到遭灾的乡里仍在废墟边徘徊,她打定主意乔装出行,去替百姓重建屋舍、重拾炊烟。晋安在窗外鬼鬼祟祟,听得七七八八,立刻跳出来表态要随她同行。他在这府上只认得黎霜一人,出了门,也只放心与她一道。黎霜沉吟片刻,点头应承——既要去,就要装得像样,免招旁人疑心。二人换上粗布旧衣,褪尽府中气派,背着简单行囊,沿着泥路与野草并行而去。远处村落轮廓已现,炊烟断续,残垣断壁间无人言笑,仿佛连风都带着灰烬的味道。
踏进村口,目之所及皆是劫后残象。破墙上斑驳手印还未褪色,院落里歪倒的门板旁,几只鸡伏在瓦砾里寻食。黎霜权衡再三,转而改口对外称晋安是她那不太机灵的弟弟,自己愿带着人手帮着修缮房屋、整理沟渠。晋安听了怔在原地:昨儿还说要扮夫妻,怎今日就成了'傻弟'?黎霜轻咳一声,眼神严肃——村里人戒备未消,夫妻同行惹眼,姐弟更易取信,况且能少些不必要的麻烦。她将晋安打发去与季冉等人一处干活,也好借此看看他是否真的怪力不再。阳光虽好,活计却重,晋安抬梁挖沟,气喘如牛,终究体力不支,脚下一软,眼前一黑,晕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众人手忙脚乱将他抬入屋内,黎霜探脉,心知他这副身子骨再经不起折腾,语气不由严了几分。
及至夜里,临时搭起的大通铺鼾声如潮,隔着薄薄的墙板都能听见。晋安裹着旧被,怯生生来求,想让黎霜在他屋里借宿一晚——他支吾半晌才说出口:你到底是女孩子,睡在外头终究不妥。黎霜不动声色,笑他多心,说此时此地,人人都是并肩的兄弟,不必分那么细。可当深夜过半,嘈杂的鼾声与翻身的木板声交错成乱,她终究睡不安稳,披衣起身,推开了晋安的门。月色从窗棂落进来,像温柔的水在地上铺开,晋安的面孔在光影里安静下来,显得少年般单纯。她坐在床沿,听他呼吸平稳,心头却一寸寸柔软,如绒如絮,轻轻盖住了先前所有的防备。
日复一日的奔波中,晋安心底的不安并未消散。他总觉得近来同军伍粗粝的生活混在一处,让他变得'没那么清净'起来。那种来自身世与能力的失衡,像细砂入眼,怎么揉都有涩意。他开始琢磨别的法子,想找回曾经那股倏忽即至的力量,至少不该在黎霜面前一再示弱。他想起密道里掠过的阴影,想起左眼处还未散尽的隐痛,隐约明白事情远未到终局:五灵山,是不是他与黎霜共同的钥匙?若真如此,他不愿只做被照拂的一方,至少也该撑起半边天,替她挡一挡风雨。
黎霜也在夜色里辗转反侧。她在黎霆与府中众人的期待之间,在庙堂风云与乡野黎庶的呻吟之间,权衡每一分取舍。她警惕着晋安身上那些看不见的谜,却又感念他在刀锋之上递来的温度。她知道自己一旦迈开脚步,就很少回头;她也知道有人在默默追上来,笨拙却真切。风从屋檐掠过,吹得帘角轻轻作响。她合上眼,心中已经替明日的每一步布局:先修好井,再修屋脊,再将那封给陛下的回信催一催。天亮之前,她要把每一种可能的危险都想过一遍,把每一条可走的路都攥在手里。
远处的宫阙仍旧高悬,太后的帘影与囚室的灯烛相互照映,像两条纠缠不清的线,牵扯着天下人的命数。村口的枯树抽出新芽,孩子们在废墟边追逐,笑声稚嫩而明亮。黎霜与晋安抬头看了一眼相同的天空,一个想着江山局变,一个想着柴米油盐。愿望不同,落脚却都在人心最软的地方。等尘埃再落一些,等风再停一会儿,他们会继续踏上路——为守护也为求索;为各自心中的答案,也为彼此眼里微光不灭。
朝堂之上风云骤起,细作已伏诛,御座本拟就此盖棺,却被苏沐励一句'死无对证'撩拨了霜刃。他目光如刃,直指黎霜疑有假公济私之嫌。苏沐扬见状登时坐不住,为黎家据理力争,言辞恳切。然而苏沐励又抖出一桩隐秘——黎霆竟曾乘苏沐扬的马车悄然离京。此言一出,殿阁生寒,帝心顷刻生疑,当场改弦更张,降黜黎威之职,并下令对细作案再度深查,旧案未息,新祸已起,诸臣噤若寒蝉。
远离风刀霜剑的朝堂,黎霜暂栖乡野,晋安一早忙得不亦乐乎。他在院中铺排花架,折藤为床,采花为褥,以朴拙之手为她勾勒出一处静美的歇处;旁边,又笨拙地替自己搭了张小床,像个寸步不离的护卫。为换得些好酒,他替黄婶下地犁田,汗水洇入泥土,换回几壶浊香。黎霜被这份笨拙的心意触动,举杯豪饮,暖意涌上,竟不觉醉倒。晋安心里盘算本为几日的酒水,转眼便空了坛,怔怔望着她沉睡的面庞,竟也不觉莞尔。
夜深静极,伤痛却似潮涌,从骨缝里往外泛。晋安压着心口的窒疼,突地生出古怪的直觉——自己需要的,或许不是药,而是血。他悄悄钻进鸡笼,一阵鸡飞狗跳,翎羽乱作一团。黄婶闻声提灯赶来,光晕一照,只见晋安唇角猩红,惊得一声短呼,连灯火都抖出几点火星,拔腿便往外奔。
混乱之中,黄婶拽着晋安来到黎霜面前,急急劝道:'姑娘莫与傻子计较。'黎霜头脑仍被酒意熨得发热,见他半夜偷鸡摸狗,眉目微蹙,问他为何做下这等事。晋安踟蹰半晌,像在与自身的渴求决一胜负,最终低声吞吐:'我……饿了。'一字一句,既像坦白,又似自我辩解,落在地上,脆裂又无助。
黎霜把粮食带去村里,换回一路感激的目光与道不尽的谢意。她却清楚,刀兵过处,田地荒芜,许多破败与离散,都与自己背负的军袍绕不开因果。所有恩情,皆自亏欠而来。心底的沉重像暗潮翻涌,她无言可对,只得暂避在静处。晋安察觉她的沉郁,便不声不响地守在她身侧。夜幕之下,一道流星破云而去,他们仰头默默许愿。黎霜想得简单而沉沉——愿干戈销声,山河无恙,百姓得安。
然而晋安胸口的疼痛并未因偷来的血而真正平息。那股刺骨的燥热仍潜伏在血脉里翻滚,他宁愿让苦楚如潮来去,也不愿以他人的伤口换片刻轻松。与其趁人之危,他更愿在黎霜身侧摸索出一条无需伤害的路。那份执拗与克制,像夜色里的一点微光,倔强而温柔。
转回军中,京城飞章如霜雪压顶,字字冷硬。属下纷纷劝黎霜割舍晋安,否则黎家与长安军恐成刀俎之鱼。她握紧简牍,指节泛白,终究不忍落下那一枚决定性的手印。晋安在营中无所事事,像被搁浅的舟,漂浮在无端的空茫里。某个夜里,黎霜忽而问他:'可愿为我去死?'晋安怔住,那话锋过于锋利,她却佯作随口一问,端酒递他,只求此刻同饮一杯,以酒遮住那些无从言说的焦灼。
翌日,她递上一包银钱,让他离开鹿城,自谋生计。府中上下尽为女眷,他的身份又不便重返军营。晋安直言不能离开她,离了她,连呼吸都像缺了半口气。可她的语气从未这般坚决——她是将军。将军下令,他便只好遵令。晋安蹒跚退下,身影在门槛外被夕阳拉得很长,孤零而沉默。
夜幕低垂,将军府却风声暗涌。一场以假布防图为饵的局悄然张网,目标直指霍度的余孽。她让晋安离开,也是为了把他置于这张网的外沿,免受波及。棋盘推演得精密,心却免不了惴惴。她明白,帝心忌惮黎家,晋安的出现成了风口上的纸鸢,稍一逆风,便会坠裂。
晋安心头终究不安,踏着夜影折返。正逢黑影潜入,将军府的梁檩、廊角、屏风后尽成鬼魅的路径。贼人探手去取布防图,黎霜佯作示弱,故意放慢招架的节奏,只为让对方信图为真,放下心头疑窦。血腥气在空气里轻微漾开,是她肩颈处被划出的细口,蔓延出一缕甜腥。晋安骤然闯入,像被那缕气息勾了魂,挡在她身前,以血肉之躯承了致命的一击。他曾说过,愿以性命为她一死,而此刻,这句誓言已化作沉甸甸的现实。
刀光散尽,余孽就擒,假图之计奏效。晋安却重伤昏睡,气息若有若无。陆欣站在床前,望着那道为她而落的血痕,心底最后一点疑虑终被熄灭——身世未明又如何?肯为她挡刀,已足以抵过千言。梦中晋安喃喃要血,像被某种古老的渴求牵引。陆欣急急回去翻检医卷,临行前留下一盒药膏,叮嘱黎霜把颈间伤口细细涂抹,免得结痂潰烂。
静夜无声,呼吸可闻。晋安忽地起身,目色一暗,牙齿掠过她的颈侧,像坠入无法自持的深渊。黎霜身形一颤,掌心攥紧,却最终收回了推拒的力气。她知他在与痛苦相搏,而她能做的,唯有借出一身血肉,渡他片刻安宁。被咬的刹那,世界静了,只剩心跳与轻微的啜吸声,宛如潮水贴岸,刮去沙砾。
拂晓的风吹开窗棂,黎霜醒来只觉头痛如裂,步履都有些轻浮;晋安却像大梦一醒,周身轻松,连那缠人的燥痛也悄然退散。他怔怔望着她的脸,心中升起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清晰的猜想——能平息他体内病灶的,并非凡药,而是她。她成了他的解药,也是他的命门。
黎霜替他换药,手法一如既往的稳妥。晋安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生怕她看出他伤口愈合得过分迅捷。这种不合常理的自愈,像秘密里藏着的火花,一旦被看见,他怕被她以理性与职责推远。可当他凑近时,忽见她颈间的伤口比昨夜更深,泛着淡淡的红,心湖猛地收紧。他想说对不起,话却堵住喉咙,只能更小心地呼吸,更轻地握住她的腕,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惊碎那薄如蝉翼的信任。
纱布层层解开,晋安肩上的伤口依旧狰狞未愈,血色触目惊心。黎霜俯身替他清理伤口,指尖轻触皮肉,动作一如既往地沉稳细致,却又多了几分压抑的温柔。晋安恍然发觉,她好像变了——变得疏离,却又比任何时候都在乎他的安危。他猛然明白,黎霜当初狠心将他赶走,不是冷酷无情,而是将他推离危险漩涡。然而从她义无反顾救下他那一刻起,他就再也逃不开这场局。黎霜直截了当地问他,口口声声离不开自己,到底图的是什么。晋安抬眼,语气格外笃定:自从被她捡回那一刻起,他们便被命运紧紧缠在一起,他要的不只是血,而是她的血——独一无二。血契也许是荒诞传说,可他想护她周全,却是实打实的真心。他握住黎霜的手覆在伤口上,只为验证心底那个大胆的猜想。鲜血灼热跳动间,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事实昭然,既是诅咒,也是绑定他们的宿命。
暗探急报,姚军有夜袭之意。黎霜心中一凛,几乎立刻判断出对方八成已经拿到那份'布防图'——一早精心布下的假局。既然敌人自投罗网,她便索性放手一搏。这一仗,长凤军终夺大胜,可黎霜却不许军中有丝毫松懈,胜利只是开端,真正的风暴还在后头。季冉察觉黎霜近日脸色愈发苍白,正想把珍藏许久的小礼物递给她,后院忽然闹腾起来——黎霆又出事了。少年正对着灵位烧纸,火势险些引燃屋舍。晋原本要拦住黎霜,却被她反派去收拾这位'惹祸精'。晋安看得明白,黎霆这番撒野,不过是用最笨拙的方式向姐姐喊话:那些死去的将士,他替她哭、替她闹,只盼她别把所有的愧疚和思念都压在心里。黎霜看着黎霆对着虚空的将士们小声祈愿,让他们保佑姐姐,嘴角终于忍不住微微上扬。然而黎霆的目光很快落在晋安身上——这个来历不明,却悄然走进黎霜身边的男人,让他本能警觉,他发誓要亲自查个清楚。
另一边,谙南王旧部早已潜入送葬队伍,借吊唁之名接近灵柩。掀开棺盖,他们却被眼前景象震住——尸体虽与谙南王眉眼相仿,却终究是仿不来的'魂气'全无,细看更是破绽重重。确认这是场精心布置的假死局后,几人不得不转变策略,决定先找到朝中势力微妙的左大人,只有借他的手,这桩大事才有翻盘的可能。朝堂之上,左大人借题发挥,提及谙南王之死时话里藏针,令满殿文武心惊暗忖。秦妃闻言心念急转,起了别样心思——与其让一枚好棋死在棋盘外,不如想办法将谙南王'请'回来,为她所用。她当机立断,下令金无间秘密行动,一场更大的权谋角力,就此无声展开。
战事稍歇,黎霜破天荒地主动来邀晋安同桌吃饭。她看着他碗里只有白米饭,筷子对一桌菜视若无物,不由得皱眉。晋安略显尴尬地解释,自己吃不惯这些菜,却对米饭格外偏爱。更古怪的是,只要眼睛扫过桌上的菜肴,关于食材、火候乃至药理的判断便会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黎霜干脆拍板,带他去鹿城第一酒楼走上一遭——人要活得好,先得吃得好,这副身子骨经不起他这样胡来。酒足饭饱,两人又拐进成衣铺子。黎霜向来对吃穿用度不讲究,衣物能挡风御寒便好,可念及晋安几次舍命相护,她破例挑了几套衣裳送他,虽然嘴上不忘强调:都记在他的工钱里,一文不少。与此同时,黎霆则跑去缠着陆欣,套问晋安的底细。当他听说霍度竟是死在晋安手下,原本对晋安的成见悄然松动,心里那道防线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当晋安换上新衣从屏风后走出时,屋内一瞬安静下来。肩背挺拔,眉目清朗,原本随意普通的男人,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光从内里勾勒出来,竟透着几分仪表堂堂的英气。黎霜怔怔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别开视线,假装只是在检查衣料是否合身。谁也没发现,黎霆此时正鬼鬼祟祟躲在角落,从陆欣那里偷来的迷药紧紧攥在掌心,他的打算危险而稚拙,却自以为周全。黎霜给晋安买的东西堆了一桌,嘴上说着'以后都从工钱里扣',语气却不再像从前那般疏冷。她轻声对晋安说,将来若他记起什么,她愿意陪他一同去查,哪怕是奔赴未知的真相。夜深人静,晋安也悄悄回赠了一件衣裳,衣襟里夹着一张字条——'偶尔对自己好一点,算不上放纵。你与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相衬。'短短几行,像一束火光悄然落进黎霜心底。那一夜,风停月明,黎霜难得睡得安稳,而晋安亦在梦中,第一次真切感到'被需要'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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