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清心头郁结,百思不解自己究竟错在何处,一腔烦闷之气直逼胸臆,遂匆匆登门找苏秀荣评理。苏秀荣年过半百,历经风霜,眉眼间有老干部的果决与倔强,虽偶有偏右的思想倾向,却清楚阿芬的婆婆一向沉溺于封建迷信。她听完来龙去脉后,并未被情绪左右,也不随口苛责,而是以一种冷静而克制的口吻,就周云清孩子的想法做出客观判断,句句掷地有声。她的态度既不尖刻也不迁就,像一面明镜,将是非曲直照得分明,只让周云清心头又羞又惭,却仍不免困惑难平。
易弋则在另一端安静地忙碌着。她最近埋首于服装样式的设计,画稿一摞接一摞,线条勾勒得干净利落,轮廓亦颇见匠心,可终究缺了那一抹令人眼前一亮的灵魂。同事看她眉宇紧锁、目光发直,笑着建议不如暂且放下笔,出去走走,换一换风景,或许灵感就在不经意处悄然降临。易弋闻言心中一动,爽快请了几天假,每日骑着一辆略显老旧却轻快的自行车,往乡间去。田畴连绵,河渠潺湲,小桥石驳上青苔斑驳,柳影婆娑,她便在这样的光景里采风写生,任风拂面,任心神松弛,试图在自然的呼吸里找到设计的节拍。
文朴受朋友邀约去吃面,转个弯竟与易弋在乡下不期而遇。那时的她坐在一座小桥的石栏边,膝上压着画夹,姿态安静,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嘈杂都被一层透明的薄雾隔开,流年于是温柔,岁月因此静好。文朴让朋友先去张罗,自己忍不住走近几步,瞧见她画纸上正勾勒桥畔行人,人物的比例、明暗与起伏都拿捏得稳,线条有筋骨,笔触有温度,画工实在扎实。片刻后,朋友赵汉功也赶到,他为人风趣,三言两语便把场面烘托得轻松起来,热情邀易弋一同去吃面。席间热汤氤氲,葱花浮绿,文朴见易弋不甚会拌,便自然而然接过碗来,手法温和地替她调匀,一旁的赵汉功插科打诨,虽然是 watt 数不小的“电灯泡”,却也恰好把拘谨气氛冲淡,让易弋隐约看见了文朴鲜为人知的另一面:不只稳重持重,更有细致体贴的柔光。
夜色沉沉,归途上赵汉功送他们回城。车窗外麦穗摇曳,风从田埂上吹过,带着新土的气息。赵汉功忽然想起白日趣事,笑指文朴袜子曾被河水打湿,又死活不肯脱鞋,打趣他人前人后都爱面子,还爆料这位堂堂部长竟然翻树去摘桑葚。原来文朴顾念易弋初尝乡味,竟真的攀上枝桠,挑那最大最红的几颗,小心掐下,用一方洗净的手绢包妥,捧到她跟前。车厢里赵汉功天南海北说笑,兴致正浓,油门却不觉踩重了些。文朴回眸见易弋在后座颠簸得坐不稳,当即严声叮嘱放慢车速,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关切。临别时,赵汉功顺势提起,将不久后文朴女儿珊珊的生日宴也邀了易弋,笑说热闹时候才见真性情。
转眼生日已至。易弋拎着一束新鲜的花到文朴家中,门一开,屋内的清简便走进她的视野。文朴显见紧张,忙不迭地翻出一个笔筒权作花瓶,寻了把椅子请她落座,又匆匆去倒茶。汤色浅亮,热雾轻漾,茶香与书香混成一股子沉静的气息。趁他不在的一刻,易弋环顾四周,几面墙几乎都被书架占满,书脊密密层叠,或新或旧,边角微有磨损,分明都是常翻常读之物。她的目光在一排外文书前停驻——其中竟整齐地摆着周肇远生前最偏爱的那位外国作家的全套作品。她心头一热,恍若在漫长的人海里忽然听见一段相同频率的旋律,惊喜与惺惺相惜一并涌上来:在那个年代,一个男人家中藏书如此丰赡,又能读懂异域文字,谈起书来必不至于空疏浮浅,这样的际遇实属难得。
茶杯还未放稳,苏秀荣便带着小护士常惠娟赶到。早先文朴已隐约示意二人不合适,奈何苏秀荣自有主意,执意促成这门姻缘,这次更特意把常惠娟带来,想给他们创造多些相处的机会。她进门瞧见屋里还有易弋,脸上的神色瞬间冷下来,目光一转已沉了几分锋利。文朴念在长辈情面,不便当场拦阻,只得含蓄劝解。苏秀荣却干脆利落,径自把易弋请到门外,一开口便把话挑明:她直言易弋与文朴并不相称,文朴的身份在那儿,叫她择偶务必要“放低标准”,莫要心高气傲,更不必在此多留。几句言辞尖削,像是无形的门闩将人挡在屋外。易弋胸口一窒,委屈自喉间升起,却终究顾及长辈与领导的体面,只得收拾好笑意与礼貌,轻声告辞,悄然退去。
屋内的空气仍有余波未散。文朴随即请常惠娟到书房,毫不含糊说明两人并不适合。常惠娟忙不迭陈述自己的“条件”:每天听交响乐、读小说,对他如何崇敬仰慕,还特意强调自己比易弋年轻几岁。她语速很快,言辞堆叠,像要拿一串标签来证明契合。文朴却听得越发心凉——他分明知道,自己所渴望的并非青春的光泽,也非虚饰的膜拜,而是一位能够并肩同行的灵魂伴侣:可以在夜深人静时聊聊外国小说里的人与命运,懂沉默中的分寸,知热闹之外的留白,不聒噪、不炫耀,有内涵,知性而安静,以心灵为尺度而非年龄为凭。这些念头如同一盏昏黄的灯,在他的胸中亮着,让他更确定所求为何。
风波过后,易弋有意无意开始与文朴疏远,能避则避。她把更多时间投在工作上,像是在剪裁与缝制的节奏里给自己的心找个安放之所。恰在这时,车间接到一笔突然而紧急的订单——地方领导即将外出考察,急需订制几套合身的西装,款式面料都要上乘而稳妥。整理名单时,易弋一眼便看见了“文朴”二字,心尖微微一颤。她下意识地想推脱,找个理由与这单生意保持距离,免得被人揣测、平添流言,可组织上态度明确:这是任务,不容回避。那一刻,她只觉肩上多了两层重量,一层来自职责,一层来自心事。她应下差事,转身去量尺寸、选面料,动作仍旧利落娴熟,唯有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波澜,随着量尺的起伏轻轻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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