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裹挟着山林的呼啸,仿佛一把一把冷硬的刀子削在脸上。鲁长山顶着漫天飞雪,一步一步把脚印刻进冰壳一般的土地里,饥饿与疲惫像两只无形的兽,咬着他的胃,也拽着他的脚。为躲避鬼子的追踪,他不敢点起哪怕一簇火星,只能将寒意与饥肠辘辘一并咽进嗓子眼。好不容易摸回自家院门,门扉轻响,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安稳的话,便像断了线的弓弦,整个人沉入了沉沉的睡眠。妻子轻手轻脚地给他脱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冻得血肉模糊的脚,皮开肉绽,凝着未曾干透的血痂,她心疼得连气都不敢喘一口;一旁的铁梁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容憔悴、胡茬丛生的男人,竟是自己记忆深处的那个父亲。
这一觉睡到天色发白,鲁长山醒来后才想起儿子上山砍柴未归,他披衣出门,立在门槛前望穿了院外那条被雪压得低矮的小路。好一阵子,才见铁梁挑着一捆柴火,脚步艰难地踏进院子。妻子赶忙擀起面条,热汤翻滚,蒸汽氤氲成一层柔软的雾。铁梁端起碗就大口大口地吃,汤汁顺着碗沿溢出,却顾不上抹。鲁长山把想喊的那一声“儿子”压在心口,静静盼着他回喊一声“爹”,姐姐也在一旁软言相劝,替父亲打着圆场。谁知铁梁偏偏倔强,低头只顾吃,不肯叫那一声。鲁长山心里一阵发凉,像是刚燃起的火被雪浇了个透,失落无言,只能把叹息偷偷咽回去。
另一头,田小贵一脚跨进屋,也像风雪里被抽空了筋骨,倒在炕上便沉睡过去。等到睡醒,饥饿一骨碌上来,他像饿狼似的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连汤带水,见底清光。他父亲看在眼里,怜在心里,虽不多言,却从儿子狼吞虎咽的架势里,猜出了他在外头遭过的苦、挨过的罪,眉心的纹路不自觉又深了一分。
这日,大阔枝亲自提着一坛好酒上门拜访庞四海。庞四海一眼看出她来者不止是叙旧寒暄,便将妻子支到内屋。大阔枝开门见山,说想在酒馆里收留高云虎与万福庆做伙计。庞四海多了层心眼,担心这两人来路不清,莫要是抗联里的人物,惹来横祸。大阔枝拍着胸脯作保,说他们为人可靠,刀口上舔过血也懂分寸。庞四海权衡再三,不再多拦,只叮嘱她行事稳重,别让店门口的灯火,引了不该来的风。
夜深人静,铁梁的呼吸渐匀,鲁长山这才与妻子低低说起心底话。妻子不愿他再涉险,不愿家门口刚聚起的人烟,又被一阵寒风吹散。鲁长山只是苦笑,没应,也没拒。他趁着夜色,动手赶制一副木制的假肢,刨子起落,木屑满地,带着树脂的清香。假肢做好,他扶铁梁试上,鼓励儿子丢掉拐杖,叫他一步一步来。铁梁起初踉跄,像初学行走的幼鹿,左摇右晃,几乎要栽,却硬是咬牙挺住。看着他在屋中迈出几步,鲁长山与妻子眉眼间的愁云散了大半,笑得合不拢嘴,哪怕明知前路坎坷,仍愿把这点子希望捧在掌心。
汤德远回到家,第一件事便绕到后山,朝着那片松柏肃立的地方长跪不起。那里埋着他的兄弟汤德旺,当年以身作楯,护他得以喘息。拜过故人,父亲领他去投靠三舅肖铁林,言辞恳切,望亲戚看在往日情分上,留他一处栖身。谁料汤德远一肚子火,提起劳工营里的兄弟便压不住怒气,指着肖铁林的鼻子破口大骂,怨他当初袖手旁观,不肯出手相救。肖铁林脸色当即沉了下来,这笔账压在心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久难释怀,话赶话就要翻脸。奈何汤父苦苦相求,几次三番把话说尽,肖铁林这才退一步,勉强点头。只是夜里万籁俱寂时,汤德远仍被梦魇拖拽——梦里,万福庆倒在鬼子的枪口之下,血光飞溅,他被惊出一身冷汗,直到天将破晓才稍稍安定。
另一边,万福庆与高云虎密议,决定尽快赶赴八棵松,与散落的战友重新集结。二人披雪踏风,翻山越岭,脚下是冰封的溪,头顶是压枝的雪。转过几道山梁,终于寻到那棵高过同类一头的苍松。树皮粗糙,纹理宛如干涸的河川,在那道道裂隙里,刻着熟悉的号码——鲁长山、田小贵、兰花儿的记号清晰可辨,像一束悄悄燃起的火把,照亮了他们的眼睛。高云虎与万福庆把心头的大石轻轻放下,随即也将自己的号码刻上去,刀锋入木,留下一串隐秘的誓言。
松林镇风声鹤唳,日军的铁蹄轰然碾过,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抢掠与杀戮像暴雨铺天盖地,街巷里弥漫着焦糊的气味。百姓个个噤若寒蝉,紧闭门窗,不敢踏出半步。大阔枝的酒馆也清冷得能听见杯盏碰壁的微响。偏偏这时来了个自称从元宝镇来的客人,她还是依旧热乎地端上酒菜。那客人在堂前口无遮拦,大骂日本人惨无人道。大阔枝眉梢一拧,生怕这等话招祸上身,借口让他去找警察评理。话音刚落,庞四海便匆匆赶到,把那客人叫走。大阔枝心里有杆秤——元宝镇连日大雨,泥泞堆成沟,他鞋上却干干净净,半点泥星不沾,这人来路哪里能不疑。
日子像一根拉紧的弦,稍一用力便要崩断。万福庆看在眼里,觉出大阔枝与高云虎之间似有几分不一般的暖意,话头一转便忍不住打趣刺挖,讥讽高云虎迷失在温柔乡中,把当初的血誓抛在脑后。话不对脾气,两人当场翻脸,谁也不肯退半步,拳脚雪上落,打得你来我往,雪屑飞白。万福庆胸中憋着一团火,觉得兄弟变了;高云虎百口莫辩,却也不愿把心底隐秘昭然若揭,只能由着拳头替他言语。风声卷着怒气,撞碎了院里一角残雪。
与此同时,鬼子在镇口设卡,横七竖八地筑起一道道关隘,凡来往之人,皆要搜身盘问,连包袱里的干粮都要掰开看个明白。道路被紧箍咒一般勒紧,空气里满是金属与皮革的腥气。人们的脚步愈加轻,呼吸愈加浅,所有的目光都在阴影里交错,期盼一个安全的落点。有人暂得一室之安,有人踏雪未归,但每一条暗线都在悄无声息地绞紧,等待下一次风雪再起时,汇成一股不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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