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滩的风,刮得猎猎作响,吹得草丛伏起又落下,像一片沉默的浪。老山东——本名鲁长山,外号却叫得更亲切——揣着一颗又硬又热的心,亲自踏进了老驴子的院门。他的话不多,神情却像一块磨了又磨的石头,坚忍而有棱角。老驴子当即叩响了乡里乡亲的心门,一声吆喝,男女老少齐至,年轻人眼里亮起火,长背篓的,拄拐杖的,纷纷点头。很快,一支粗壮却尚稚气的队伍成形,老山东带着他们去与田小贵会合,托付他“好生操练,不打无准备之仗”。然而摆在眼前最锋利的难题,是武器:田小贵手上仅有从自家何宅暗地里顺出的二十条枪,再回去找父亲买枪,已不敢妄念,老山东也一时无计可施,众人心里逼仄如鼓。
念及无处开闸的困境,田小贵忽然记起父亲曾提到:杨树庄的柳八爷,旧年在东北军里当过旅长,退败之际抽身隐入深山。坊间常说,东北军出身的当官人手里多少都还攥着枪,有的更靠倒卖枪械过活。田小贵把这道消息转告,老山东听罢立断,当即摸出金条,决定登门求购,哪怕是用金子叩开一扇沉重的门,也要为弟兄们求几分生机。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风云压得更低。汤德远被日伪警察押入辛鞍监狱,铁门一合,阴冷的潮气便扑面而来。他辩称自己是去牡丹江走亲戚,监狱长徐老四目光如钩,冷笑里藏着刀,扬言要以酷刑撬开他的嘴。汤德远死不相认,借着“博虎团团长肖铁林”的名号自保。徐老四当场拨通电话,肖铁林那端为了避祸,先是否认,切断了这条薄弱的稻草。可风向旋即一变,肖铁林如今光杆一人,身边人劝他见猎心喜,留个能人自用,于是便回拨电话,说与汤德远系亲戚,吩咐徐老四“敲打几下即可”,一笔险棋,落在灯影摇曳处,尚未见输赢。
夜色淌进杨树庄,屋脊像沉默的背影。老山东摸黑叩响一处院门,出来迎人的自称是柳家的伙计,说柳八爷去哈尔滨了,言辞圆滑,神色恰到好处,轻轻巧巧把人打发走。第二日天未亮,老山东又来,连敲数次仍无回声,只得翻墙而入。他以“葱山小白马”的旗号自报来意,要与柳八爷做笔大生意。偏在此时,张木匠肩挑工具进门,说是来修门窗,院里动静渐起,老山东只能从后门隐去,不破声色。
夜半风更紧,柳八爷收拾包裹,要走。老山东远远尾随,不惊不扰。那人引他去见一位卧病在床的老人,口口声声指认此人便是柳八爷。老山东心里有秤,神情却不动,他开门见山说明要买枪的来意,对方却断然拒绝,言辞斩钉截铁。此役无果,他不得不暂且退让,连夜回转。谁料天一亮,再至那院门,目光便撞见一座高高搭起的灵棚,挽幛森森,香烟缭绕,说柳八爷昨夜暴毙。老山东不信这般巧合,执意要开棺验尸,一脚踏进谎言的边缘。
正当棺盖将启,一道声音站住了风。真正的柳八爷现身,抖落伪装,老山东也干脆报出姓名——鲁长山,字字沉稳。他为何而来,坦陈无所隐。柳八爷多年的兵痞心性尚存,担忧这是鬼子设下的网,便抛出一个试探的暗桩,让人当场“打听”东北军里头的陆有德,看他能否对答如流。鲁长山把陆有德的出身、脾性、旧战场上的小细节说得明白,如同翻开一册旧军名册,字迹褪色却仍看得真切。两人眼神在半空一撞,信任总算落了地。柳八爷一挥手,让人推开那口新钉的棺材,里面并非尸骨,而是整整齐齐的枪械与弹药,寒光从木纹里渗出来。他承诺把这批家底尽数送上山,助鲁长山一臂之力。临别又把自己攒下的几根金条塞到鲁长山手里,粗声道:“能杀一个鬼子算一个。”一句重过千金,鲁长山眼眶生热,只能连声抱拳,谢意深至喉头难化。
枪声未响,士气先振。等弹药运上山,鲁长山依人数细细分发,沉甸甸的钢铁辗过一双双粗糙的手,像把一个个命运托住。此时,排长赵友旺带队疾行而来,与鲁长山在山坳处重逢,话到嘴边只剩下紧紧一握,久别重逢的热烈压在掌心发烫。赵友旺惊叹眼前这支新队伍的规模,鲁长山则把一路所见所为娓娓讲来,尤其是“参帮老把头”的义烈与牺牲,说到动情处,风也肃然。他把余下的金条尽数交给赵友旺,言明钱枪即命脉,不可滥耗。随后拍定主意:让田小贵带队随赵友旺合编,他自己转赴松林镇,去寻旧日并肩的战友,再把小白马那支灵巧锐利的队伍一并叫上,待机而动。
山外的尘世仍要过日子,高云虎与万福庆拉开了新铺的门帘,打出“云虎山货”的招牌——前头的“太平山货”三个字,换下时尘土飞落,像是从过往剥下一层壳。改名只为一桩心思:让鲁长山回归时,一眼看见,便知方向没变。话未说透,误会先来。万福庆揶揄高云虎被大阔枝勾了魂,竟要赌气独自去寻大部队。高云虎闻言脸沉如山,沉默里全是不服——改名二字,何尝不是抵抗与思念的隐语?言下见真心,万福庆这才醒悟,苦笑着认错,两人又并肩在柜台后忙活起来,像在泥里种下耐心的秧。
1940年2月23日,噩耗自冰雪深处传来,东北抗日联军的旗手之一杨靖宇壮烈殉国。日军竟将他的头颅砍下,游街示众,又印了二十万张所谓“庆功”的传单,借风机散向各处,阴影飞过村庄与街巷。可传单落地的一瞬,便被百姓们俯身拾起,或撕或烧,绝不让污秽停留。人们自发设起灵案,供了白花酒菜,默默垂泪。松林镇上,大阔枝在额头缠一圈白布,摆下酒桌,请全镇乡亲来同祭英魂。他举杯时,声音哽住,终究只一句:“人不能忘。”庞四海忧心日军寻衅,拼命劝阻,大阔枝却不肯退半步,当众把那些肮脏传单付之一炬,火舌呼的一声蹿起,把夜色烧出了一个窟窿。庞四海看着那团火,胸口起伏,终也抬杯,向着远方无声敬了一敬。
一串人名,一段血路,像一把把钝了又磨的刀。老山东与他的弟兄们在群山与村落之间奔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又用力;田小贵守起一支新军,咬牙在清冷晨雾里操练;柳八爷用一口空棺把秘密交给正道;汤德远在狱墙内外周旋,命悬一线;高云虎与万福庆以店铺为号、以烟火为烽。风雪里,杨靖宇的名字如一颗星,在每个人心头熠熠燃烧。有人以枪相援,有人以金相助,有人以一杯酒、一把火,守住最后的尊严。那些看似琐碎的坚持与转身,汇成暗地里奔腾的溪流,终有一日,会撞击成能震碎铁甲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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