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猎猎,江面铺着一层铅灰色的冷光,一个清瘦的少年抱着一杆沉甸甸的步枪,悄然扎进刺骨的浪里。他叫小驴子,胸腔里憋着一股火,要回到祖国去找大哥二驴子,兄弟并肩,痛击铁蹄。然而人力终究敌不过冰水的侵袭,游至江心,他眼前一黑,沉沉栽入水中。幸而近岸的乡人闻声救起,将他拖上泥岸,灌下热汤热粥,才把魂魄从阎王殿前拉回半步。可等他醒来,随身的枪已经不见了,沉入江底无影无踪。军法森严,擅动库房又意图私渡,叛逃之罪几乎板上钉钉。生死一线之间,鲁长山挺身而出,咬牙将过错揽在自己肩头,换来的是冰冷的铁栅与阴湿的牢房。
消息传开,万福庆、高云虎二人不顾风浪,整整一天泡在江里,在翻滚的浪花中一寸一寸摸索。暮色将临,寒意刺骨,终于在乱石缝间将丢失的枪捞起。枪既复得,王指导员据此与苏方逐条交涉,以理据、以情动,几番往复之后,二人才得以释回营中。尘埃方落,王指导员却不得不把一个更沉重的消息交到小驴子心口——二驴子,已以热血殉身。少年胸口像被刀骤然贯穿,猛地冲起又直直栽倒,眼前一片雪白,天地都仿佛塌陷。
那是半年前的冷月之夜,二驴子奉令潜回大秃子岭营救被关押的抗联战士。山道黑如墨,雪光如铁,谁料鬼子早已设下重围。枪声骤起,喊杀震天,他的小组弹尽援绝,被迫就擒。恶狼披着军装,竟在村口当着父老的面将一名抗联战士的腿生生锯断,腥气四溢,只为逼迫百姓指认抗联踪迹。二驴子看得牙关尽裂,怕祸及无辜,挺胸而出坦言自己便是抗联,还冷静地编述机密任务以引火自焚。他向鬼子索要一支手枪,在众目睽睽之下,忍泪给被捕的兄弟逐一解脱,再将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枪响凄绝,他用最后一缕气息将秘密与尊严一并护住。
另一路的小组长冒险将二驴子的遗物带回。小驴子闻讯如雷击顶,亲手为大哥在江畔掩起一座土冢,替他整理衣裳,立石为碑,还将那盒舍不得吃的肉罐头一道埋入泥中,像是把兄长未竟的念想也妥帖安放。他站在呼啸的江风里,向辽阔的对岸撕声呐喊,喊声被浪花撕碎又贴上水面,似乎要为远在异邦的二哥照亮一条回家的路。天地寂寥,只有江水拍岸,像低沉而漫长的哭诉。
转眼至一九四一年,关东军为掩藏行踪,竟命伪政府筹交五十万吨木炭。沉甸甸的命令层层下压,最后落在百姓肩头,压得山林叹息、火窑夜红。原本囊中羞涩的东北人更加穷困潦倒,斧痕遍山,黑烟封天。乱世之中,柴门半掩,哭声与斥喝声交错,街巷里的风也带着灰烬的颜色。
汤德远养病半年,方才从长期的昏沉中缓缓醒转。那天清晨,他涣散的目光越过窗格,看见日军押着成串乡亲从门前匆匆而过,喇叭里播着所谓“三江平原抗联尽数剿灭”的“捷报”,高声刺耳,令人齿冷。他踉跄出门,手无寸铁,便被喝斥着勒令交出木炭。村长急得连声解释他仍在病中,日军却硬说他装病偷懒,当场抓人。多亏村长递上肖铁林写好的证明,才把人从虎口里抢回。汤德远走过被胡乱宅出的院墙,望着血迹未干的地面,胸臆间阵阵翻涌,恨与无力像两把钝刀在心底相互拧磨。
另一边,王指导员把赵友旺的噩耗告知鲁长山。为了掩护战友突围,赵友旺身中数弹,临终前嘱托同袍带话:田小贵与汤德远尚未寻得,小白马与兰花儿已先一步陨落。字字如冰,落到鲁长山心上便是千斤铅块。他沉默长久,只在夜色最静时,抬头看着空无一星的天,喃喃把兄弟们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日军畸手伸进村里,扶植马保长横征暴敛。人们不敢吭声,唯有把最后一篮粮、最后一把柴戥量着递上,生怕惹祸上门。田小贵从家门缝里逃出生天,到马保长家当长工,以求掩人耳目。一次进山打猎,他抬手一枪,弹无虚发,马保长当即起疑,逼他再射。田小贵心思如电,故意挪偏枪口,打落一片叶,叶上露珠碎成银雨。疑云未散,马保长连夜带人扑来搜捕,田小贵趁乱藏身柴垛,借风起之际腾身逃入大山。山雾缭绕,他踩着湿滑的苔,像一道影子消失在崖谷之间。
烽烟未灭却也燃起新的火把。一九四二年八月一日,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宣告成立,周保中出任旅长,李兆麟为政委。编制暂由苏联工农红军总部代管,纳入独立步兵第八十八旅序列,对外番号“八四六一部队”。鲁长山与战士们择日入训,除常规的枪炮与战术,他们在寒灯之下啃下厚厚的作战理论书籍,学俄语,练发报,枯坐也要坐稳,急行也要稳准。很快,一项更为险绝的任务压到他们面前——学习高空跳伞,待技成之日,便绕道重返祖国,用伞花开在故土的云层上为号,向入侵者讨还满腔旧账。
雪线之上,寒风穿透棉袄钻进骨缝。到了一九四三年的第一场飞行训练,教官廖沙立在舱门口,目光如铁,手中秒表一丝不苟。万福庆刚迈上舷梯,忽被招呼,一回头,是久别的李正浩。两人眼眶一热,来不及寒暄,便各就各位。飞机爬升到一千米,云层像被刀切开的白浪一朵朵翻卷。廖沙一声令下,队列往前挪步,鲁长山心口如擂,手心沁汗。万福庆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低声道:“稳。”话音刚落,伞包一一张合,人影逐个掠出舱门,风声呼啸,天地倒转。瞬息之后,伞花在高天冷光中绽开成一朵朵白莲,层云托起他们下坠的身形,像在为他们量好回家的路。
而在牡丹江,汤德远病尽身轻,去投奔旧识肖铁林。此人手眼通天,三教九流都能摆平,一见面便将重担压在汤德远肩上,言辞诚恳,信任有加。谁料汤德远无意间发觉粮袋中夹杂烟土,货线与人情交缠,黑白被揉成灰。他怒气冲霄,径直去找肖铁林,明言不做伤天害理之事。肖铁林笑而不语,目光深处有寒光一闪,旋即又柔声解释:“只为兄弟们讨些口粮罢了。”汤德远握紧拳头,指节发白,胸中那道界线如刀刻般清晰——世道再乱,底线不可破。风从门缝灌进来,吹得烛火跳动,他知道,前路必有更难的抉择在等他。
寒潮与春汛交替,江水仍旧东流不息。有人在山巅练就从天而降的胆气,有人在市井里与黑暗角力;有人在阵前以身殉义,有人在夜色里寻找未归的名字。被压迫的土地记得每一滴血与汗,柴薪的焦味尚未散尽,新的火种已在泥土下相互唤醒。等那一天伞影铺地、号角再鸣,冻土必会裂开,长出最坚韧的青草,把这片大地从漫天风雪里推回到太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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