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风从村巷尽头悄然掠过，符花的院落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床榻上，襁褓中的婴孩睡得安稳，呼吸轻软如猫，粉嫩的小脸映着灯影，仿佛一瓣刚绽的花蕾。王彧站在摇篮旁，目光温润，指尖轻轻掠过孩子的额头，心底那份尘封已久的柔情，被这安宁而脆弱的气息悄悄唤醒。她与符花低声交谈，语音轻若春水，偶尔相视一笑，像两株在风霜中相互倚靠的小树，艰难却仍旧挺立。
忽地，院外一阵嘈杂，粗喘与脚步声混杂着粗俗的叫骂，一道阴影翻墙而入，随之而来的是一群提棍带刀的爪牙。为首的庄自强目光阴鸷，咆哮着“捉奸”二字，语气里全是猖狂的羞辱。电光火石间，王彧手腕一抖，黑亮的手枪已握在掌心，枪口在昏暗中吐出一道冰冷的光。符花一把按住她的腕子，压低声音让她先行藏匿，转身便从灶下抽出一把菜刀，拧身上前，推门而出，将自己瘦削却挺直的身影，牢牢挡在门槛之上。
门外的人群还在嘶吼，庄自强一脚就要踏进门来，却被那柄寒光闪烁的刀锋逼得一顿。他眼里闪过一丝心虚，嘴上仍不依不饶，叫嚣要她交出“野男人”。符花唇角掀起一抹冷意，眼神像霜雪般凌厉，她不惮于以死相胁，断然喝斥不屑与汉奸为伍，言明若要理论，明日去前院，当众说个明白。这份孤勇与刚烈，让庄自强心口一颤，不敢贸然上前，只好暂退一步，却阴沉着脸悄悄布下监视的家丁，誓要揪出所谓“奸夫”。
谁知那家丁原是王宅旧仆，与王彧素来有情分，待庄自强走远，便轻飘如燕地翻回院里，压低声音通风报信。王彧确认四周无虞，才从掩身之处悄然出屋，脚步轻却心跳沉。家丁后来回去回禀，硬生生把庄自强的脸色说得铁青：屋中所藏之人并非什么见不得光的奸夫，而是王家大小姐；且那扇窗后自始至终都有一支枪，黑洞洞的枪口一直对准他的后脑勺。庄自强听罢，只觉一股冷意从后脊骨直窜至天灵盖，汗水顺着衣襟悄悄浸透，连掌心都滑得握不住刀柄。
天光微明，晨露未干，符花独自踏进庄家宅院。她眉眼清冷，话语却如刀锋一般利落，直言庄自强在城里已有发妻，自己绝无下嫁之理。话未及半阙，庄自强已按捺不住怒火，气急败坏间流露出逞强之意。符花不慌不忙，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提及村口那个曾妄图强霸她的二流子如何落得独眼残生，又不动声色地丢下一句“月黑风高，断根有时”，话里阴寒如针，扎得人心口一紧。庄自强终究缩了手，目送她转身出门，却又像被羞耻与欲望点了火，追出门去，在村人眼皮底下对她强行一吻。众目睽睽之下，流言像燎原的火干柴一样蔓延，带着刻薄和恶意，扑向无辜之人，逼得符花仰起下巴，以沉默为铠，以清白为盾。
与此同时，另一条战线上硝烟再起。刘村的炮楼曾被游击队捣毁，日军旋即赶来重建，留下两名日本兵镇守，并以伪军小队为翼护。刘增祥将情势详报庄埼风，后者细致勘察地形，布下伏兵，于炮楼附近耐心潜伏。曙色未破，便有两声干脆的枪响，精准斩落两名日兵。庄埼风趁势高声喊话，劝伪军小队长马少杰弃暗投明。马少杰心知回到日军处也难逃责罚，踟蹰片刻，终究放下武器，举手投诚，带着整支小队归于八路军旗下，重拾一星久违的尊严。
是夜，庄埼风与王彧悄然抵达邢宗茂家，三人围灯而坐，低声谋划更大的举动。大王庄的炮楼里盘踞十余名装备精良的日本兵，强攻如与虎搏，稍有不慎便是伤亡。计议良久，邢宗茂眼底一动，念出一计：以为老母祝寿为名设宴招待，诱敌离巢。酒入喉如火，杯盏交错间，那些骄恣的侵略者忘了夜色里的刀斧与仇怨，醉态横陈。待到更深露重，预伏多时的区小队如潮涌般杀出，杀声穿破屋梁与夜幕，刀枪落处，顷刻之间便将这群悍然的来客尽数收割，霎时寂静得只剩血腥在空气里扩散。
风声未定，噩耗已传至日军指挥部。小野闻报，怒火登时点到眼底，拍案而起。鸡鸣之前，精锐部队悄然合围，钢盔与皮靴踏碎拂晓的静谧。天光才露出鱼肚白，部队便冲进刘村，暴行如毒蛇出洞，张开獠牙。家家户户的人被驱赶至打谷场，男女老幼，惊惶地拥簇在一起，村长刘增祥被五花大绑，推至场中央示众。日军冷声宣告，要以二十条命偿两名士兵之死。话音未落，枪声与惨叫撕开天幕，鲜血与尘土混在脚下，连襁褓中的婴儿也难逃屠戮。那一刻，父子相别，母子分离，众人眼里燃起的不是惧怕，而是悲愤到极点的光，他们想要扑上去，用血肉之躯同这群畜生拼命。然而机枪的黑口子悠悠转动，杀戮的阴影铺天盖地，村中白须的老人哽咽着拦住后生，哭着求大家忍耐——忍这一仗，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为了有一天真能把仇血讨还。
混乱之中，刘富生侥幸脱身，跌跌撞撞一路狂奔，喉咙里像塞着火，泪水与汗水一起涌出。他寻到庄埼风，扑通跪地，泣不成声，把一路所见的残忍与惨象一股脑儿倒出，连语句都在愤怒与悲恸中破碎。他的双拳握得发白，只求游击队替乡亲们讨回公道。他的哭声，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庄埼风抬起他，目光沉寂而坚定，许下一句沉重的承诺：血债必血偿，辱灭必以铁与火回敬。
风吹动树梢，村口的土路上又起了尘。王彧紧了紧手中的枪，目光在远处聚起，像一束燃烧的光。符花抱紧孩子，眼里有泪，却不肯落下。她们知道，个人的清白与尊严，在这场民族的劫难里并非微不足道的尘埃；正是千千万万个“她”和“他”的挺身，才让黑夜迟迟不能吞没光明。在逼仄的岁月里，人们学会将怯懦熬成勇气，将耻辱炼作刀锋，把每一口呼吸都化成不屈的誓言——为亲人为故土，为逝去者的荣光，也为未来不再重演的黎明。
于是，山谷回声未绝，新的部署已悄悄展开。伏线如网，意志如铁，游击队的脚印踏在荆棘上，踏在麦茬间，也踏进每一颗不甘屈辱的心。忍耐不是终点，泪水不是投降，沉默的背后，蓄满雷霆。总有一天，仇火将被正义的雨水浇灭，枯地会重新冒芽。等候那一刻的人，正在用肩膀扛起黑暗，用手中紧握的冷铁，为黎明敲门。
